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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第五章分田分地真忙

        1

        窃脂涂在四妹掌心的那粒胭脂带丁香味,四妹抹在脸上,皮肤变得白嫩。不然黄黄的脸儿配上这雨中桃红,或雨中淡紫,不算好看的呀!她颊上的丁香味儿时浓时淡,平常淡至若无,娘偶尔能嗅到。封李氏因女儿这点异常,喜中带忧,心想红颜女子多薄命,也不知对于四妹是祸是福。

        冷骏与封四妹本是绝好的一对儿。玉瑛最初留封李氏母女住下,就有此意。忽然间,冷骏由二伯父做主,订了县长千金这门亲事。玉瑛知道后竟说不上是忧还是喜。

        四妹十岁时,爹送她去念小学,现念二年级。她这天放学去采野菜,采回半背篼儿开蓝花的景景菜、灰绿色的灰灰菜、顶着金黄色小轮的蒲公英、肉楞楞爬着地长的马齿苋。她择净后就不管了,娘拿去洗后在开水锅里烫一遍,摊开了晾在筲箕里。然后还要加上葱、盐和辣味,做成饼子夹野菜,就着喝米粥,可好吃哩!封土回来对守着母亲做饼子的女儿道:“你以后,冷骏回来了,少到嘉庐去玩!”封李氏道:“哼,你管娃儿的!”封土道:“我叫她不去,就不要去!”

        封李氏知道冷骏订婚的事后,就对玉瑛怀一肚子气。她此时将女儿支开后,却故意说:“好事情嘛!他家高攀了县长,我们当下人的,多多少少也沾点光。你哪点不高兴?”“嘿,你才怪,我哪点不高兴?”封土觉自己的确不高兴,明明是好事嘛,莫名其妙!他笑着摸摸脑壳。

        封李氏叫女儿到隔两条田埂的钱武家借米筛子。过后见米筛子搁在后门边,两口子这才知道她在后面听,已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封土撒腿往河边跑,见四妹痴呆的背影,喊她一言不发。封土对老婆大大咧咧,对女儿却细心,牵着女儿回来,越走越走不动,背回来的。四妹并未哭,不说话而已。封李氏老远见丈夫背女儿回来,反而跑进屋里淌眼抹泪一番,才出来继续做菜饼子。做好菜饼子说:“四妹,今天做的菜饼子,最香了!”先递一个给女儿——平时都是先递给丈夫——“闻看嘛!”四妹不接,跑到后面菜园里做撵鸡状,那里并没有别人的鸡。这晚四妹没吃一口饭也没说一句话。爹妈又不好劝,害怕反而将她藏着的心事捅开了,不好收场。第二天四妹就照常吃饭和上学,事情并没有想象的严重。但在封李氏心里,还是埋了根怨恨的毒刺。

        2

        屈美娟在省中学念高一,正与大学生张宇谈恋爱。得知父亲为自己订下的婚事后,她被冷骏救父的事迹感动,脚踏两只船。她这样做没错,与张宇的恋情,很快以张宇奔赴解放区告终。

        冷家对屈美娟虽下了聘,因冷骏年龄小,一直未提迎娶的事。时局趋紧,屈蒲将挂印回原籍,特将季仙父子请往寓所商谈。屈蒲说话后,冷骏便干脆道:“我愿陪同高伯伯和伯母返乡,途中方好照料。”此言颇出二老意外。屈蒲即朗声道:“贤契有此美意,当然好!”季仙犹豫道:“我儿,你此行太仓促,名不正言不顺。”又看着屈蒲道:“若即将亲事办了,又过草率……”冷骏道:“父亲,高伯伯,新式婚姻已提倡很久了。孩儿此去,除护送高伯伯、伯母外,还想一会高小姐。”屈蒲点头笑道:“原来如此,应该,应该!”

        屏风后顿时传出女子清脆利落的声音:“冷先生,你想见我,我就在这里。”人随声出,见她穿的湖蓝滚白边半截袖斜襟收腰上衣,长及脚踝的天青色裙子。时髦的短发上别枚玉色弯月形发夹。虽不十分漂亮,倒也白净端庄。她一直在屏风后呆着,见冷骏麦色温润的面孔,鼻直口方,双眉剑竖,一双环眼炯炯有神。刮过的脸腮带有胡须的青痕,窄窄的学生装里鼓着肌肉,说像猛张飞可一点不差。可是……可是什么呀?他神采中又透露出宽阔大度悲悯的胸怀,是真的还是我想像的?她觉得是真的,她看出的。还有他鼻翼爱耸动,像警觉嗅着什么气息,虽然这场合无须警觉什么,有点好笑。总之猛张飞加上悲悯胸怀之和,令屈美娟身心都要融化了,好想走出与他交谈呀,不料时机就来了!

        冷骏绝非爱情至上者,而是个海阔天空者,他审时度势已经感到权威对于社会的束缚,他又如何能带着四妹这样的小姑娘去漫游?所以上高中后他对四妹的感情就已经疏远了。四妹面颊的丁香气他最为敏感,甚至比封李氏还闻得出来,但是没有用,他在这方面是个粗人,不是个惜花的。

        冷骏还承传了父亲的基因,姑娘一眼望去漂亮、顺眼,是第一的。因出乎意外,他站起道:“高小姐!”品头之后又忙品足,只是盯着看。美娟虽是早已走出闺房,经过外面世界历练的女子,这时众目睽睽,对方又不说话,倒闹了个大红脸。

        既已两情相悦,婚礼说办就办。初进洞房,这人兽合一的小肉蛋儿和新娘床边并坐着手拉手儿,卿卿我我,极尽有礼和缠绵,不料一开始宽衣解带,不知不觉间他就变而为兽了,吻向前突,一身黑乎乎的卷毛,美娟吓得闭上了眼睛。一阵风卷残云,不稍喘息,便来开山劈玉。美娟在恐慌与痛楚中清醒过来,悄悄一看,就胸前一团黑毛而已,脸膛光生生,额角亮闪闪,口中呼气如箫声龙吟,一左一右两条胳膊透射着力量,心想原来是场幻觉呀,一下将上身欠起来将新郎紧紧搂住。冷骏初战告捷,便一觉睡去。美娟睡不着去摸他,刚一摸就觉得他醒了,再摸,他便一个翻身,以一肘支撑着,一手按着她,倒吓得她把腿缩了起来,心想好猛,我起先的幻觉并没有错。又想我把他弄醒的,可不能开始就给他这种印象,便推他说:“不要,我是想给你说话。”“那你说。”“这样咋说嘛!人家气都不好出。”他便下来,一只手臂当她枕头。

        美娟呢喃软语:“欸,我有件事想问你。”“问!”“你那次代父去死,究竟咋想的,有了二十四孝图,嫌不够,想来个二十五孝图啊?”说了见他不答,用弯在中间这只手去挠他的胸毛,同时又用搁在他腰上这只手去挠腋窝。冷骏连忙将腋窝夹着,笑道:“我说我说!我先只不过是帮父亲逃脱而已,后来他们拿麻袋装我,我不吭声,我心里还在笑。他们只要不动刀,我就逃得掉。我十根手指头,就像十根小金箍棒,我任何一根指头可以活动,绑索我就解得开,不然就掐断,麻袋更不在话下。”说毕下床,将结满了灯花的一支支红烛,又都剔亮了,在屋里东张西望。床上问:“你做啥呀?”他举手舞动着指头:“你不信,我找样东西,表演给你看。”美娟感动得泪花儿闪,坐起来将□□对着他晃来晃去,娇媚地笑着喊:“疯子,我信了!冷,快上来!”

        他的十指除了如十根小金箍棒,还如十枚绣花针,刚才没说。他一跃上床之后,小金箍棒的作用没表演成,就在新娘身上绣起花来了。想想许多绣花针同时在挑在刺,花绷子的弹跳和颤抖吧,花绷子的感觉真是从酥酥痒痒到美妙销魂,过后,当他又摆弄起那另一根大金箍棒的时候,又到死去活来了。世间不知是否还有过新婚之夜之感受如此丰富复杂的新娘!

        婚后不久,夫妻俩便要各自回学校念书。这天早上钱典来到嘉庐,季仙父子慌忙迎出来,在厅上坐着说话。钱典先又道贺了几句,然后说到正题,问冷季仙对《禁鹅碑》持何看法,到底立还是不立?

        事情起因,是一段时间以来,镇上养鸭养鹅的人户增多,造成东渺河的河水污染,尤其是在枯水季节,河水变黑,镇上无井人家只好去八角井挑水饮用。八角井当年是造来“克火”用的,是位置决定的井,而非水源决定,出水并不好,为此生出许多事来。留仙堂袍哥会乃便召集仁字辈、义字辈的聚议,镇公所钱典也参加了,倡议以码头为界,东渺河上游禁止放牧鹅鸭。此议并在去年腊月堂口的团年会上,宣读通过,终得推行。于是又公议刻了这块《禁鹅碑》。碑成而时局生变,现连龙头大哥孙裕国、实际主事的赵洪奎都找不着了,碑便一直在镇公所放着。

        冷骏听钱主任和父亲讲了事情来龙去脉之后,问道:“此议虽说在袍哥会上通过,镇上男丁加入袍哥会的到底有多少?”父亲道:“要占七、八成。”钱典道:“不止!你想,加入了袍哥,有靠山,有朋友。另外五月十三单刀会,正月的春台酒,腊月的团年会,智、信两个字辈的去吃喝,可以不交钱,你说哪个不想加入?”冷骏笑道:“钱伯伯和二伯就没有加入嘛!冷季仙道:“家兄和钱主任,你们清高是清高,实际无论省和县,有名望的人士加入的也有不少!”钱典不语。冷季仙继续道:“另外就是娼妓、烧水烟的、剃头匠、修足匠、搓背匠、男戏子演女角的、有母亲再嫁的,不准参加。”冷骏道:“这好不公平!”钱典道:“现在不说这个。”冷骏便道:“好,就说《禁鹅碑》。新政权要来了,这不用怕,新政权的招牌就是民主。既是全镇居民,至少是多数居民通过的,那就该立!”

        钱典天天读报,其他方面消息来源也不少,对新政权还是有雾里观花的感觉,甚至有些发怵。本意这是袍哥会议定的事情,现在时局变化,他打算来知会了闲位大哥冷季仙之后,就将其搬去丢在河里。听了冷骏所言,觉得有理,且季仙并无异议。乃道:“贤侄,你有此见识和担当,那就好!”

        冷季仙便道:“既如此说,我腿脚不便,我儿,你就随钱伯伯去将此事办了。”冷骏道:“爹,既是公议的事情,要办,就得有众人参与呀!”钱典道:“说得是。我现在就派人上街敲锣,通知众人,同时并叫人将碑石抬去码头。我们去了那里,相机再看……”冷骏道:“钱伯伯!议定的公益之事,便是有人阻挠,也一定要办,还相什么机?”

        当日,《禁鹅碑》便树立在码头河边了。应了这“公益”二字,它至今都还立在那里,快变成文物,此是后话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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