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3

        谷川解放后，上级将圆丘征作他用，另在城里为牛雨田找了一处院落。搬家用了四辆军车，一军车书，一军车展品、教具，一军车农具，还有一辆装水车。这晚厌书呼呼大睡，雨田在零乱的房间和院子走来走去，天亮厌书起来了，他才睡下。

        异士卓一早来访。见厌书厌厌的，拿本什么书但并没有看，在水车零件上歪着，便带他出去吃早点。街道扫帚沙沙，尘土轻扬，人们正扫街，小巷居民从巷子直扫到大街上来了。厌书顾谓异士卓：“呃，不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么？”一个穿长衫的直起腰笑道：“是呀，街道成了人民的街道，这一条街都是我的门前呀！请看这半撮箕狗屎，是我从浴池墙角扫来的！”浴池老板——一个烫发的旗袍女子举着扫帚：“浴池在那边，看我扫到哪里来了！”一个短衫帮道：“依我看，就是门内雪互相也应该帮着打扫，因为财产都是共同的嘛！”他声音很大，半条街的人都听见了，但笑声并未洒落满街，他自己似乎也觉得有什么不妥，加上一句：“我说的是将来。”异士卓笑道：“新社会改造人啊！”厌书问：“这女人头发，咋做成这样？他们说的浴池，是做什么用的？”

        异士卓笑道：“这女人的头髪，叫烫发，烫一次就能保持很久。旧县城主要是剃头挑子，只有两家理发店，现在人们建设新生活，出门要有好的形象，一下冒出了几十家。而且理发店服务已由单一剃头，进化为西式的推、理、修、洗、吹等活，甚至增设了烫发和做发型业务。你去理次发就懂得了。浴池就是公共澡堂，是新事物，得空我带你去洗一次！”

        二人坐进小吃店去准备吃早点。这时广播喇叭响起，城市开动了公共马达！首先是歌声欢快的鼓点：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呀，

        □□的恩情说不完，

        呀呼嘿嘿一个呀嘿！

        呀呼嘿呼嘿，呀呼嘿嘿嘿，

        呀呼嘿嘿一个呀咳！

        异士卓对厌书笑道：“听吧，城里从早到晚都是歌声，感受一下新生活吧！”二人吃过早点，走出小吃店。这时红日东升，街道忽然间变得鲜亮起来。厌书像看变戏法一样眨巴着眼睛：“呃，何时……”异士卓笑道：“你想问，县城街道何时油漆一新的，是不是？不久前！有家经营五金的杂货店，解放后货物很好卖。店主欲将生意做大，正苦于无资金，就获得了政府专门发放的贷款。店主为了庆贺，也为吸引更多顾客，将自己门面油漆一新。这一来，全城各条街的店主都群起效仿，自发的来美化我们的城市，将这座年迈、破旧的城市，打扮和改造成了时髦女郎，健壮青年！”

        歌声，又是歌声，这是一支从远走近，越来越显得自信、高大和有纪律的工人队伍在唱：

        咱们工人有力量，

        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每天每日工作忙，

        嘿！每天每日工作忙，

        盖成了高楼大厦，

        修起了铁路煤矿，

        改造得世界变呀么变了样！

        嘿！

        厌书搔搔额头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异士卓道：“现在新名词叫日新月异！”厌书四面望去，天似穹庐，无风，一股股黑烟如柱子般有力地支撑着天宇。“哎，好多、好大的食堂！”“哈，那不是什么炊烟，食堂，而是新建的砖瓦厂、纸厂、印染厂、发电厂、农具厂。国家将优先发展工业，并带动农业和其他各行各业。形象的说法，这叫一马当先，万马奔腾，今后年轻人的前途无量呀！”厌书不禁道：“异先生，这就是公家的力量吧？家兄多年实验没有结果，公家不费吹灰之力，就已实现。”“哈哈，不费吹灰之力，但愿！真有这么容易就好了。”望着厌书迷惑的大眼，异士卓热情的目光也变得深沉起来。

        说话间那队唱歌的工人已经散开，在街边每隔一定距离挖个深坑，树起一根根电线杆。厌书走去看新建发电厂的招工启事。异士卓知他为自己前途忧虑，便道：“你年纪尚小。我可先将你插进初中念两年。以后或升高中，或工作都行。”厌书点头。

        不觉天下起小雨，关帝庙那边并传来腰鼓声。街边摇着蒲扇的二位老者你一句我一句：“哎，天上关老爷在磨刀！”“是呀，这场毛毛雨下得好灵！”厌书问：“二位老先生的话，我听不懂？”一老者道：“不懂我给你说，今天五月十三的单刀会，逢下雨，便是关帝洒下的磨刀水。”“那好还是坏？”老者“咳咳”笑两声，转头与同伴说话去了。异士卓对厌书道：“关帝封降魔天君，所以民间说关帝磨刀，是为了除恶扶正。不过在今天，关帝，他已无用武之地了！”

        厌书听了望着雨濛濛的天，将手指杵着太阳穴，像在加速思考：“你是说，异老师，魔都降完了？”“我的意思是说，革命者自己就会降魔，你听——”

        河滩传来排子枪声，“叭叭叭，叭叭叭……”

        五月初十至十五期间，各帮会都要去关帝庙祭拜进香。鬼神都蜂拥而至，找关帝讨一杯羹。关帝——纵加上亲眷——哪里享用得了，乐得广结神缘。

        这日山神武罗、河神阳侯、旷野神野仲均携夫人赶赴，后随一大群山精野怪。本方土地迎着道：“诸位好大阵仗，又来叨扰关爷。然今年之黄历有变，各位怕没有口福享哟！”武罗等忙问：“为何？”

        史上单刀会令饕餮族饿肚皮的事只发生过两次。一次是桃园结义一千年，那次汉昭烈帝、武乡侯、恒侯及五虎将之赵、马、黄及其他文武官员和各自亲眷随行都来了，致关帝庙拥挤不堪，并无小鬼立足处。还有一次是拜上帝教的太平军起事，文庙受冲击，殃及武庙，香客和祭品不是没有就是转移至野庙荒祠去了。

        土地乃道：“无香供。在打腰鼓呢，也很热闹的。既来了，可一饱眼福。”

        武罗、阳侯、野仲等到了关帝庙，见这里彩旗招展，数十女子正打腰鼓，看热闹的挤着挨着。关帝坐云端，右手拂着美髯，左手执卷《春秋》在看。偶将卧蚕眉下凤眼，移开书面，向下界扫视。关帝脚边卧条青龙，喷出的水柱像拱门一般，落在那边周仓的磨刀石上。周仓正兜着沉重的偃月刀，嘿哧地磨。此场面竟连阳侯等都摸门不着，过往单刀会这天，关公被围得转不开身，周仓总是酩酊大醉，哪像这般！

        异士卓和厌书分手后，在关帝庙碰到冷骏，说起本县并无腰鼓传统，这次为开各界代表会议，弄个腰鼓队，在此演习。冷骏见腰鼓队鼓点又不齐整，动作又不好看，说道：“家乡有个女的，腰鼓打得出神入化。”异士卓道：“果如所言，可请她当教习。”“现在请，晚了吧？”“不晚！接着还将举办物资交流大会，和国庆、五一游行，腰鼓还怕无用武之地？”二人又说起公布的各界代表名单，工商界代表有开绸缎庄的何一休、文教界代表有学监江鸣久等，冷骏问牛雨田为何不是代表，异士卓说很难说清。

        这时有学校职员跑来，兴奋叫道：“异局长！”异士卓已知将任命自己为文教局长，说：“啥子事，还没有上任你就叫起花儿开了！我现在就是趁还没有公布，出来溜达溜达。”

        5

        工作队来留仙镇当天，已是小学□□的屈美娟就看见了前男友张宇，但没打招呼。两天后，当她看见张宇从学校门口经过时，方才将他叫住。她随即对公孙校长说自己有事情要向工作队汇报，公孙校长乃让她带张队长去到空无一人的礼堂。不过，张宇跟公孙校长交谈后才来到礼堂。隔桌而坐，美娟将手放在桌上，张宇并未犹豫，就握了一下。

        屈美娟眼圈一红，语带哽咽：“不恨我呀？我没有等你。”“不说这些。我走，连招呼都没有给你打。”美娟立即说到正题：“宇，我公公有十几担谷的租，都以为是他的田，其实，是他二哥的田！”“这个，不是靠说，是哪个收的租子？更主要的，要看地契。”“我男人的二伯，是做药材生意的，做得大，叫工商对不对？工商兼地主的话，不挨整，对不对？”“你既然懂政策，就行。呃，你爸，屈县长的情况呢？”美娟便识趣地跟着将话题转弯，说父亲在原籍经关押审察一段时间后，现在家闲居。转而问张宇的婚姻，听张宇说是单身，便说：“听说，上级要求你们要与贫苦农民、依靠对象同吃同住，你去佃农封土家吃住吧，求你了！”递个谄媚又撒娇的眼神，“封土是长年帮掌犁，自己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他女儿封四妹，包你喜欢！”张宇锁着眉头：“别胡说！”

        张宇手下工作队员洪范出身城市贫民，只念过一年初中，便去一家采用石印的小印刷厂做学徒。小厂什么都印，印广告、烟盒子、戏报、劝世文、圣经故事、□□。卖烟要缴税，一束叶子烟，将□□贴在上面，表示已缴税，偷着印。甚至给军阀的思想激进的夫人印过传单，警察来了赶快连石板藏起来。

        小印刷厂垮了，他能当了换钱的东西也都当完了，感到人生无路，在江边徘徊了整夜。刚把鞋子脱了摆好，就听见黎明前的隆隆炮声，城市解放了！第二天他就看见了城里贴出的革大招生广告。革大全称革命干部大学，实为一种短训班，他因此捷足先登成了首批学员。革命形势发展很快，八方要人，革大毕业后，他们班学员首先便投入了清匪反霸斗争。参加土改是他接受的第二项任务，所以还是个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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