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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56章


6

        冷骏、雪精所见唯枝头五只异鸟。异鸟们因独足仙所言,在枝头快活喳喳,欣喜理翅。冷骏惊喜地望着秦吉了:“红耳朵,记得你那次送信,谢谢你!”秦吉了送信无数,不知那次何次:“居纠,我送信许多世劫,言谢的倒还不多!”雪精对枝头笑道:“克叮当!你们哪个是捣药,克叮当?”众鸟看着捣药,抖羽摆尾。婴勺笑道:“唧唧,叫给她听!”离朱笑道:“啁啾,别叫,让她猜!”秦吉了慨叹:“居纠,雪精转世,智商都降低了,听不懂鸟语。”青耕补充:“青更,要这雪精真是那雪精的话!”雪精从鸟儿们的姿态,指着抓在枝上一动不动这只鸟:“嘻,你是捣药!”青耕因说出句有价值的话,在枝头兴奋亮翅,露出晶莹剔透的身体。冷骏望着她:“嘿,青耕,你叫来听,青更,青更!”青耕果啼叫不已:“青更,青更……”于是便众鸟啁啾,如百鸟朝凤,围着他俩。雪精、冷骏忽情不能已,相拥而泣,一时间忘了男女有别,像兄妹那样!

        离朱、秦吉了道:“啁啾,人的智慧不见得低!你看他们社会,在不断变化,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遮风蔽雨的,一纪一变。地里种的,百年间也有不同,而我们,包括县圃、蓬莱神仙,千万年,都难有一变。”捣药道:“克叮当,亘古不变!”独足仙道:“呵呵,这亘古不变之由,尔等知否?”场面顿寂然无声,这话题有趣而重大,众鸟及精怪们都瞅着独足仙,听他解答。“呵呵,盖因止于至善,懂么?止于至善!”“啁啾,至善是什么?”“就是孝。”“就是孝?”“就是孝!仙界可有不孝者?”独足仙锐目环顾,无人答腔,包括草坪上和树枝上的,及水中的蜮。没听说有不孝者被神荼、郁垒关进铁笼。

        秦吉了道:“居纠,我觉得至善,居纠,是幸福感。”“克叮当!”捣药说,“秦吉了穿梭来往人间,有新鲜词汇。”“鸟儿一开口,二尊就发笑。”一只水淋淋的青羊开口毕,立定甩毛上的水。大家刚为它的出现愣着,又躲闪不迭。适才山精、山浑、蜮在青石上炙烤虾蟹时,石精青羊灼热难当钻出,往溪水中泡着。

        “咳咳,正确说,是帝就发笑。”独足仙纠正。“正确说,是天聋地哑尊者。”青羊坚持。青羊修炼未达脱离青石阶段,臀部只修成四分之三,也没有尾巴,奉承天聋地哑是必修功课。其知天聋地哑无所不晓,包括这热闹自在的场面和大家的谈话内容,对独足仙之愚感到骇异。“帝,帝!”独足仙恃帝无恐。独足仙与天聋地哑播下的红豆,也就是小神子势不两立,累及主人。他一根筋脾气占了上风。

        捣药跳到青羊头上,啄着羊头,“克叮当,克叮当!说呀,发什么笑?”“哎呀,”修炼未成的石精无反抗之力,将前膝下跪,“君子动口不动手!”“哈哈,”独足仙笑得气喘,鸟儿们笑得枝上站不住了,满天飞。遭石精抖得遍身是水珠的山怪们鼓噪:“啄!啄!”捣药笑瘫在羊头上。

        石精知捣药已笑瘫于背,舒口气道:“至善乃神形之合一。譬如我,一俟修炼成,为石矣,坐浴当地雨露。为羊矣,行食八方青草。止矣,至善之美!”

        五只异鸟枝头议论:“亲亲,人类之会笑,是在我们会唱歌之后吧?”“啁啾,当然,”离朱说,“许多世劫以来,我们的歌喉更宛转了,我们的舞姿也更好看……”她突然说不下去。婴勺点头,接着说:“唧唧,可是,人类刻板的笑容一成不变,是不是?”“反而变少,周期性!”独足仙嚷嚷。他虽随口接,不假思索,话却老辣。“听我说,止于至善不是什么人类,更不是你们,”他用拐杖指点众精怪,“而是你们!”他指着枝头的异鸟,说出掏心腹的话。

        众异鸟扭脖互相张望:“我们最幸福?”“亲亲,唧唧,不对不对!”

        独足仙嚷道:“不是幸福,不是!尔等之事,我知之矣,起于孝,止于至爱。尔等为此,一次又一次飞往北冰之洋,天上人间引为美谈!”

        “居纠,鹤仙,为了鹤仙!”

        “克叮当,为了鹤仙,为了鹤仙!”

        “啁啾,为了鹤仙,为了鹤仙!”

        “唧唧,为了鹤仙,为了鹤仙!”

        “青更,为了鹤仙,为了鹤仙!”

        异鸟们热泪盈眶,精怪们七嘴八舌跟着叫起来了:“为了鹤仙!为了鹤仙!”独足仙挟杖蜷身,踊跳,离地三尺落下,喧声乃止。他柱杖咚咚:“有何不对?就在当下,为了鹤仙,止于至善!”

        冷骏和雪精猜出枝头的异鸟,并隐约悟出自己的前世后,便紧紧搂在一起,已有一刻钟之久。鸟儿们这时又一齐飞下,眼珠星闪,毛羽蓬松,绕着他们,就像仙鹤那样,双翼屏开,舞蹈起来了。“鹤仙!鹤仙!”精怪们大都不能思维,只有情绪,都一蹦几丈高,空中地下跳起来了,人看不见。

        雪精也跳起来了,像桃仙杏子,凌波而至,捷如飞燕,飘若电光。冷骏脚也痒痒,臂也伸缩,也跳起来了。

        “鹤仙!鹤仙!”雪精、冷骏情不自禁叫喊。

        “鹤仙!鹤仙!”山精水怪们将此陌生的字眼吼得风生水起。

        “咣咣!咣咣!”一群青雀叫着掠过。青雀墨黑的影子夸张放大成山海之体并辗压大地,大地瞬间失声。半空的残花、粉蝶、蜜蜂虽还在飞,很慢、很慢。浪花四溅的涧水还在流,但已变得像玻璃,像丝绢,那么平滑。这是天聋地哑以动的景物提醒大地生灵:你们还活着,有意识。

        一著白衣、一著青衣二童站在空中,许是云气遮掩,或许是故弄玄虚,时而全身,时而半身。二童交换手势和眼神:“独足仙!”“小仙在!”独足仙受帝之垂悯,纵有底气,还是抖得像片枝头枯叶。“尔所言甚是精辟!”“二尊谬……谬奖了!”独足仙柱杖站稳,他甚至不下拜。“大胆!”青雀咣咣。二童互看一眼,青衣童子道:“确实大胆!”此语甫出,隐隐有雷车声,乃挥手:“老朽,如何禁得住!”白衣童子也道:“姑饶他这一遭。不过‘谬’字在这里……”独足仙吓得半死,将一点傲骨都折成了碎渣。

        天聋道:“你可想白发转青?”“咣咣,咣咣!”青雀传话:“你可想变年轻?”“不想不想,不好倚老卖老。”“你可想弃杖而行?”“咣咣,咣咣!”青雀传话:“你可想添一只脚?”“不想不想,不好不劳而获。”“你可要派你一二粒红豆?”“咣咣,咣咣!你可要派一二小神子侍候于你?”独足仙大惊失色:“哎呀,二尊开恩!二尊开恩!”将杖一丢,趴下磕头不迭。

        天聋地哑转身交换手势和眼色:“看她一眼?”青雀们从四面八方叫道:“咣咣,雪精,脸抬起来!脸抬起来!”

        冷骏、雪精不知这些,只觉气氛压抑极了,他俩反而更大声喊叫:“鹤仙!鹤仙!”

        二童按下云头。“扑扑扑!”雀群掠过:“咣咣,雪精,脸抬起来!脸抬起来!”白喊了。冷骏被一股旋风刮向乌有之邦。几只青雀俯冲后再迎头向上,将雪精下巴一顶,硬将她的脸抬起。不料她的秀发飘起落下时,被她故意将脸儿去接,如同戴上一张疏密有致、青丝卓约的面罩。二童生气骂道:“蠢雀!蠢雀!”转眼又被戴有面罩的脸吸引住,似乎给予了丰富的想象空间,站了许久。这时不仅万物恭陪着他俩发呆,连时间也成了墙上的挂历,不动。

        7

        时过多年,白药师背上如意已长成如成人之手爪大小。白燕扒开爹的汗衣看,五指葱葱,在皮肤内微微隆起,好可爱呀!如意微汗时并有异香,可令一室之内,人人气怡神清。觉此香者,都以为这香气是风送来的,无人会来光顾他背上。然如意每次散发香气之后,他都会痒得难受,乃至在床上磕头道:“如意如意,你本是搔痒者也,奈何反倒痒痒?”且自有如意,他就难以平躺,只好侧睡。他既安心要治疗黑崽及其他的肌肉萎缩症患者,对此并不后悔。

        冷骏俟师父回三斗坪,即提起黑崽之事。白药师道:“药就在这里。”乃将上衣脱下,躺在竹榻上叫冷骏看。冷骏见其背上有如意隆起,如美人之手指手背。怡人之香扑鼻而来,乃畅吸数口。白药师回头看他道:“你嗅到香了?你真是神仙。你再摸!”他便一摸,这如意如鱼儿在背上游。白药师道:“此即师姐赠我之宝,可为黑崽疗疾之药。然吾师言其不可接触金属,需以指代刃,将它剜出……”冷骏道:“师父以核桃来考徒弟之由,便在此尔。徒弟听师父吩咐。”“你可愿做此事?”“此事非同小可,与那剥核桃,不可相提并论。徒弟先要试验。”“你如何试验?”“若用活物,较为逼真,实有不忍,我想先用肉块试一试。”

        白药师却又对冷骏说道:“你天分比师父我,也要高上十倍百倍!你那两个师兄,他们离不开我的耳提面命。你尽可自己安排,想跟我学什么,就学。想跟你师妹到处去走走,就去。”

        这日白药师带冷骏、狗欢种药,途中对面山上有人叫他治病,他急忙就去了。中午李翠云送饭来,狗欢、冷骏两个在坡上吃饭。

        狗欢正捧着瓷盅拨洋芋饭,瞟见几步外用来盛药的背篼儿倒下要滚,他瓷盅一搁,拾起锄头,一下贯进背篼,将背篼稳住了。他道:“师娘,你蹬它做啥?好难得拣!”李翠云嗔道:“风!我蹬它?”“哪来的风?”冷骏看在眼里,笑道:“二师兄看起憨,反应好快呀!”狗欢笑眯眯拨完饭,走去抽起锄头,没来得及将背篼扶正,背篼就翻滚下山去了。狗欢跌足:“我笨,我笨!”下山去拣。

        冷骏走去看,狗欢来回得要一个多小时。冷骏便望着师父去的山头:“好远,师父一叫就去了。”李翠云问:“那你?”“呵呵,我当然跟师父学嘛!”“他无论哪里,随身都有药囊,遇病人马上药酒、药面面给人治病。还有,路上遇到的他都不收钱,倒贴药。燕子说,她娘跟他说笑,医德医术,除了神农氏,数他。他连忙摆手,说他师父排第二,他,不晓得排在哪里。”冷骏点点头,一脸的景仰和向往。她便将话一转:“哼,他不算好人,只算好草医。”

        冷骏听人说过,他们结婚,是李先余在一次清查前,赶忙把女儿送过来的。故虽有明媒,并未正娶,也没有下聘。至于摆席请客,白药师总往后推。黑户们婚娶都不兴这个,所以李先余夫妇也就算了。跟女儿背着发牢骚,人家不办,是害怕,你不用害怕呀,你总是没把我女儿放心上。李翠云反倒说:“不办好,办的话,一声哪里有人来喊,说娘老子生急病的,他抬脚就走,不把事情弄来黄起?”

        冷骏对极远一个山头感兴趣,这主要是山名很奇特,三斗坪即使原住民也是近二三百年内才迁来的,说起山名的由来都一问三不知。他从平时的闲谈中知李翠云颇有见识,便指着那山头问:“那座山咋叫拖船坡?”“你是大学生,还要问你呢!”冷骏对师父没说过自己是大学生,对三斗坪的人更没说过,奇怪她咋会如此说。笑道:“也许当年洪水齐天……”“诺亚方舟靠在那里,搁浅了。”“哎,师娘,你读过《圣经》?”李翠云笑着把眼睛眯起,歪了歪嘴角。“恐怕是听师父讲的?”“哼,他讲的?你看他除了几本草药书外,有啥子书?我家好多书,我爹《圣经》带来带去,最后到三斗坪才烧了的,所有书都烧了,爹说这是最后的地方,今后再没有退路。”声音有些涩。

        她走去坐下,回头道:“你来!”他走过去,见她手里抚弄着一件东西,竟是美娟的发夹!

        他那次送美娟回到朗月初中,走前在美娟门窗开着的房间里搂着快速亲吻了一下,美娟随后便从头上摘下这个发夹,塞在他手心里。现物是人非,留着它不徒无增思念,反而酸溜溜的,便将之送给了暗娼刘红玉。

        冷骏一切之物,都在一个竹篮中和枕头下,李翠云了如指掌。这天李翠云见刘红玉别着这枚发夹,心头顿时热热的,又酸酸的,说道:“你戴的发夹,好是好看,怎么没见你戴过,就是旧的?”“嘻,旧的又怎样?”“我个拿新的给你换。”“嘻,你除非拿银的来换!”李翠云果真拿件银首饰给她换,刘红玉微有点吃惊。李翠云道:“莫说。”“别个莫说,他都莫说?他问我发夹哪去了……”“你说掉了!”“嘻……”

        冷骏此时大窘。知她是故意的,装做像无所谓:“师娘,你从哪里来的?”

        “还你,拿去!”李翠云将发夹交在冷骏手上。冷骏将就她说的话,一言不发就往兜里揣。她却又侧过脸去,将鬓发向着他,用手指拨了拨,柔柔的道:“给我戴。”

        说完便一动不动端坐着。微风中乌发嗡嗡,似由幽咽而带咯咯的笑声。冷骏捱了会,终于将发夹从兜里掏出,插在会说话的鬓发上。

        她眼圈红红的,看他一眼后赶快把头低下去:“冷……我们才真的是一对,家庭,年龄。但是我晓得你不会。你宁愿找刘红玉。几个月,他不在家里。你以为他就放心你?他任何人都放心,他无所谓。我从你跟白燕也看出来了,白燕对你那么亲热,我问过白燕,我不光听她说,我清楚得很,你像个大圣人。我跟白燕比,我不妄想。想跟你私奔,无论跑去哪里,跑到弹尽粮绝的时候,想你把我吃了,让你有力气。”

        冷骏站着听至此,骇异看她一眼。她抬头使劲拉着他,使他弯下腰来,她半蹲着搂着脖子,伏在他肩头上。过了几秒,突然狠咬一口。下口之重,满口是血。嘴拿开,自己也吓呆了。“咦,什么虫子!”冷骏道,手在伤口上猛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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