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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66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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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药师携如意和李翠云去往土坪。这天一早,在土坪所属乡场的街口外,白药师见一男子肩扛着几块薄木板钉成的小棺材走来,认得此人姓张,是个生产队长,土坪那一带山坡便归其管辖。男子过后,白药师看见路上有滴血,弯腰辨析之后,便将其唤住。这人一看是白药师,便说:“是我九岁的儿子,昨天半夜死的。药师你把我叫着……”白药师听说是他儿子,便排除了多管闲事一类的担心,说道:“人还未死,不诳你,家远不远?近就扛回去,若远就在此处……”男子忙道:“家就在街口,医生你跟我来!”

        他老婆正在家里以泪洗面,看见棺材又扛回,且后面跟着白药师,乍惊又乍喜。两口子忙照白药师吩咐,打开棺木将儿子抱出来放在凉板上。白药师打开针盒取出几枚银针,随手刺入几个穴位,李翠云一同帮着,每根针都捻了几下,加强刺激。尚未捻完,娃儿眼皮几,便睁开了。老婆疯了般又哭又笑,趴下给白药师磕头,又转身向着门外给老天爷磕头。队长赶快照白药师说的去烧水。白药师随即又从万能药囊里拎出几个药瓶,倒出些面面药叫夫妻俩用温水调了喂服。

        娃儿好了已能自己坐起来吃药,队长大喜过望。老婆守着娃儿也没空做饭,他便带白药师夫妇来街上小饭馆吃饭招待。白药师拣僻静处坐下,菜上桌前,开口便打听甄翁的情况。这个张队长正有事情要与甄翁勾通,便说现在情况好转,但甄翁爷孙还住在那里,继续单干,说到这里不说了,抬头东盯西瞧。小饭馆并无别人,开饭馆的是他亲戚。乃道:“农村正在搞四清,就是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和清财物……”白药师忍不住打断:“张队长,这些你等会说,你先说我问你的事情。”男子道:“不着急,听我说嘛。四清中查得最严,而且又每个队屁股上都有屎巴巴的,就是清瞒产私分。瞒产,个个队都瞒产,就不多说了。土坪上甄翁那点地,是他自己开的,但是那片山坡是属于我们生产队。话我就说到此为止,请你老上去,顺便帮我打个招呼,我年年去收他那点粮食并没有记入账上。相信也没人上山去找他,但万一有人找,叫他也莫说。工作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说他没有缴粮,也不会撵他走。即或他有个啥,工作组人走茶凉,留得我这座青山在,今后自然有他的柴烧。”白药师道:“我懂!这话我给甄老头带到。”

        走江湖的草药医生都是独行侠。白药师这次携妻同行是想到黑崽已长大了,当她尚是小姑娘时甄老头对外人就视若仇雠,去了就恨眉恨眼,借宿则动刀,不胜唏嘘!他和张队长算是例外。这次治疗,要有李翠云一起才方便。甄翁看见白药师同一女子——想是其妻——走来,都满面春风,他何其敏感,便知带药来了,有救了!此时冷骏离开不过三年,老头已头童齿豁,眼屎迷离,胡子巴拉,正坐在地上编赶场卖的箩筐,他先朝孙女方向大叫一声黑崽!便从地上跳跃而起,然后又朝前一踊一扑。白药师也将药囊摘下递给老婆,轻身跑两步上前,与甄翁拉手拍肩,互道契阔。白药师然后便将妻子和甄翁互相作了介绍。黑崽惊喜的表情也无以言表,瞬间脸蛋儿像一朵刚绽放的人间最美的黑牡丹。当李翠云将黑崽搂着时,站在一边的甄翁则不知是在笑还是哭,是要欢呼还是要抗议人间,是在庆幸孙女的新生还是在叨别自己艰难的一生,是百味调料之瓶打翻在他脸上了。

        甄翁带白药师夫妇在土坪走一圈,指着说这些都是当年一个叫冷骏的修建的。李翠云抢先就指着白药师说道:“这个冷骏,当了他的徒弟。我们这次来,就因为他,不然还根本来不成!”甄翁听了好生惊讶,继而便又乐呵呵的,黑崽反而抿嘴要哭。李翠云见了笑眯眯将她手轻轻一拉,面对着问:“做啥呀,你?”

        甄翁在土坪中央摆张矮桌,几只小凳,一问也是冷骏做的。白药师坐下,从药囊中取出一用白麻布裹紧之物,搁在桌上。大家也都坐下。白药师对黑崽说:“我再看看你的脚。”黑崽将脚顺过来。李翠云弯腰将她裤脚撩起,与白药师都看了。李翠云叹口气说:“唉,八年了!”

        白药师将包裹的白麻布解开,里面是扣合着的二白色瓷盘,再将面上瓷盘揭开,带血丝的莹白如玉的如意赫然呈现,竟宛若一种游动着的有生命之物。白药师对甄翁道:“这便是我那神仙师父所授与我的,师父以手抚我背上,就有了,然后慢慢长大,在此不必多说。是徒儿冷骏和贱内一起从我身上取下的,你看我背!”他对人包括李翠云不好意思提师姐,只说师傅。将背转向甄翁,李翠云便过来将他上衣撩起看明显是用指甲挖开的痕迹,甄翁“啊呀”一声,白药师道:“无他,这是夸我徒儿了得!”甄翁招呼黑崽:“你过来看。”黑崽过来一看就哭了。李翠云忙搂着她,白药师自己将衣裳牵好。甄翁道:“黑崽,这是窦爷爷和婆婆对你的再造之恩!”白药师道:“好了,不多说了,点子也是我出的,我该,我该!”他便又向着甄翁道:“治疗腿疾,照说应该包扎。那就需要先晾干,再制成药面,或者药膏。可是,此物活鲜鲜的,我竟不忍将它……”

        就在此时,白药师见有一著白衣、一著青衣二童子,摇摆走来,一时间土坪草木不动,雀鸟无声。白药师慌忙站起施礼:“二位仙童驾临,不知有何见教?”语未竟,白衣童子已将如意捞起,塞向口中。白药师双手去按空盘子,已是缓了,还被青衣童子随手一挡。再一看,如意还在盘中,而二童已不知哪里去了。白药师吃这一惊。问甄翁和李翠云看见什么没有?二人皆愣住不说话。黑崽将瓷盘端在口边,口一张,就将如意吞进去了。

        白药师便笑着道:“正不知该如何服用,必有奇效!”李翠云问黑崽:“啊,究竟下去没有?要不要我给你抹一下?”黑崽怔怔坐着,李翠云便去扶她起来,向棚屋走去。李翠云看她自己在铺上躺下了,便出来。

        甄翁也对白药师说:“天意如此,便是黑崽的造化,过几天便知。我还藏了点酒,好生喝上一杯!”寻了半块瘟猪儿腊肉出来,就在土坪中央三块石头架的柴灶烧火洗肉做饭。

        煮腊肉的陶罐刚冒起油泡子,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只听黑崽在棚屋里叫:“李娘娘,李娘娘!”李翠云正一起做饭,搁下菜刀跑进她棚屋里去,一眼看见黑崽伸直在铺上的一双白生生的腿,“妈呀!”李翠云刚才还看了她枯瘦的腿脚,惊喜又觉是在做梦似的叫了起来。黑崽微微喘息着说:“我慢慢看着在变,我还没有站起来,觉得周身很软……”李翠云说:“你不忙!”黑崽却已小心翼翼举起双腿,将屁股旋过来,脚掌着地,同时将一双手臂伸给李翠云。李翠云便扶她慢慢站起来,走了两小步。李翠云说:“走出去看!”黑崽要穿长裤,李翠云说:“嗐,就这样给他们看哪,两个爷爷,才晓得医好了,你变成仙女娘娘了!”先钻出去,黑崽穿条短裤跟在后面,在土坪走圈子。白药师、甄翁什么话也没说,也跟在后面走。

        李翠云又说:“跑看!”在前面小跑,黑崽跑着就哭起来了。

        晚上甄翁已经喝醉还坚持要跳神,黑崽便点燃几根香插在篼篼坛的香灰碗里,又从包袱里给他取出那套红绿色的衣裙和一个花冠,帮他穿戴好。他先在篼篼坛边颂念几句,然后就在火堆边摇摇摆摆、张脚张手地跳起来了。

        白药师跟甄翁睡在一起。天亮白药师醒来与他说话没反应,用脚蹬他,觉不对头,翻起爬过去一看,已经死了。

        黑崽失去唯一的亲人,伤心痛哭。幸好有白药师夫妇在此劝慰,帮着料理后事。白药师去张队长那里弄了副薄板,张队长也来了,将甄翁安葬毕。

        白药师乃对张队长道:“老头儿时间掐得好准,要等我来了,他才撒手而去。”李翠云道:“你不说是你运气好!白燕才走了,又拣一个,模样儿不比白燕差,还能吃苦,样啥都会做。不像白燕,自己都说自己动手怕疼,光会动嘴巴。”张队长道:“其实黑崽到我们生产队去,也没问题。环境比你们大山里面还好些。你看……”白药师因见短短时间内,就经历大喜与大悲的两件事,李翠云和黑崽处得十分融洽,心中已有数,便道:“那就问她。”这在坟前不远,黑崽背对三人,香燃过了在点香。回头没头脑地说句:“我要去找一个人。”白药师和张队长都一怔。李翠云道:“我晓得她要找哪个。”黑崽继续说:“我能走,脚杆有劲。怪,我的手也比过去还巧!”看着自己变得与如意有几分相似的美人手爪。她尚不知、众人也尚不知的是她脸蛋皮肤身材都朝着白药师那师姐变化,比过去漂亮,还将带几分傲气和仙气。李翠云走去将她从坟前扯起来说:“痴女,冷骏有人跟他了,白燕。”“雪精?你说的她是仙女呀,仙女又不能结婚。”她这话说得李翠云笑眯眯的,痴女你想跟他……童言无忌你都不是童年了嘛!张队长也知冷骏其人,从远处道:“他都到天涯海角去了!黑崽,古往今来女的一个人不出门,花木兰和祝英台都是女扮男装的,你晓不晓得?”黑崽摇头:“不晓得。”

        黑崽说归说,最终还是表示愿意跟白药师和李翠云走。翠玲拉她的手说:“你叫我师娘,我要你去掉师字,就叫我娘。”黑崽果然叫声“娘!”接着又对白药师叫声“爹!”要跪下,白药师摆手:“女儿,莫跪,莫跪了。”

        张队长走后,李翠云问白药师:“户口是什么鬼?”白药师听出了她的意思,点头道:“户口这东西,对我两个无关紧要,我这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女儿……”说到这里他怜爱地看着黑崽。李翠云说:“你不是说,你在城里还有房子?”“有哇,小是小点,旧是旧点。”李翠云说:“你只管你自己,在乡下逍遥自在,你差点都误了白燕的终身,幸好你脑筋开窍,她算是出去了。你三徒弟没有户口哪里都好过,全世界都只有他一个。”白药师接上:“才说了还有我,我师徒两个,哈哈!”“现在黑崽,未必跟我们回三斗坪去,在那里住一辈子?”

        白药师在土坪上转了两圈,过来对母女俩道:“城市户口,一大堆票证,我从来都没有要过,弃之如浮云……”翠云接过:“你是丢小得大,你得到的是医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救下的人命,都不知可以造好多级浮屠了!”白药师笑道:“承蒙夸赞!现在为了我这个女儿,我既然城里有房子,回去把户口找来上起!”“哼,醒了就好,黑崽,就是你亲生的女儿,名字就是白燕,也给她上起城市户口!”李翠云便对黑崽道:“你叫他一声,亲爹!”黑崽不好意思,还是叫了:“亲爹!”白药师笑嘻嘻搂着,在黑崽背上轻轻拍了拍:“我的乖女!”

        白药师给黑崽取名叫白荷,在他的原籍城市上了户口,这事并不容易,想不到他那张“开明士绅”的匾会从中起作用。黑崽进中学读书,李翠云也陪她在城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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