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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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伟的脸可能在娘胎里挨过小鬼一记乌有之拳,两边不对称。好在他下巴宽大沉稳,两条眉骨与隆准形成三峰耸峙。躯干细瘦,似乎头重脚轻,但他坐着站起都像根钢棍,脊梁骨直直的。他最大特点是不爱梳洗,胡子巴拉,头发起索索并形成些毽子样的翘突,整个人恍看如上古形成的一块泰山石,用来张贴在门上或床头上都可以辟邪,所以常被开玩笑叫做钟馗,而他也会应答如响,不管你是恭维还是恶意。
白玉私下说知青中只有卢伟才是真实的,泰山石知道了感激涕零,并愈发显得唯我独尊。他的另一特点或特长是书报倒顺都一样看,看书他有时还顺拿,看报时你凑到背后去看,报百分之百都是倒起的。对此他解释:我听话都倒起听呢!他还有一个与生俱来的特长是作古正经地模仿方言,逗得大家笑自己却稳起,泰山石嘛!
他说:“我们金银滩七队是个穷队哦,工分值才一角。我们队地富反坏一个没有,搞阶级斗争都找不到对象!我问队长九九这是咋回事嘛?”他模仿九九的腔调:“都是贫下农,咋个不受穷!”“都”字憋气、飙升、尖锐,“穷”字煞尾干净利索。“我又问他都是贫下农咋个会最穷?他说不是尖懒馋滑怂,咋个会当……你倒起听不?你不倒起听咋整!”知青们听了少数——如詹红兵之流——会蹙起眉尖,撇撇嘴角。多数被他那副腔调逗得直笑,其中有的不过微笑而已,会意在心,有的笑得跺脚,直不起腰,像捡到了银子。
六队队长杨成九,九九是其小名。他本人也知卢伟爱“转”他说的话。他扛锄路过扎堆神侃的知青旁边,倒笑不笑地说:“卢伟,你又在出我的言语哈!”“转”和“出言语”都有“中伤”的意思,但这里九九是在和卢伟开玩笑。知青故意道:“问起你你说没有说过!”九九脖子拧起:“说就说过,我怕,把我鸡儿咬了!”
金银滩人爱“讲古”。卢伟便也入乡随俗,讲堪称为本地“讲古”的经典之作《灶鸡儿》:
“有个憨子,坡上做活——路。”他把活字拖长,路急促收住。“天黑不晓得回家,要老婆打篾黄子去接。篾黄子是这里的火把哈。老婆莫奈何,就给他编个磕纂大的麦草笼子。不懂磕纂?纂是女人挽在后脑勺的头发,磕纂就是拳头,给你一磕纂!麦草笼子里面装的灶鸡儿——书上叫蟋蟀,民间叫灶鸡儿,搁在他荷包头。老婆说擦麻黑灶鸡儿开叫,憨子你就回家唷,免得我去接你哈!”“唷”、“接”都拖得长声悠悠的,“你哈”突煞住,干脆利落。“这台灶鸡儿闹钟还真灵了几天。”这句就是他加的工了,原著没闹钟这个词儿。“这晚黑不知咋的,憨子又不回来了。老婆想是闹钟没有上发条哇,我出去前喂了的唷!就又打起篾黄子去找他。到坡上一看,憨子把月亮灯笼挂起,还在挖土!老婆心疼得把锄头给他拖来甩了,问他,憨子,你的灶——鸡儿呢?”他这句将“灶”拖长后,“鸡儿”快读,加上他脖子前伸,眼睛鼓起学老婆当时的样儿,往往把听众笑翻。知妹虽忍不住笑又个个都要把脸别过去,因为“鸡儿”快读如同“茎”的儿化音,隐然说是的生殖器,慢读也一样。“老婆翻他的麦草笼笼,一看灶鸡儿,我的天——”这天字长声悠悠还在空中绕圈和变化音调,“你啷个、啷个弄的嘛!憨子把老婆的手板心掰开看了说,老婆吔,你把灶鸡儿笼笼拴在我裤腰上,碍手碍脚的,我解来拴在屁股上。哪晓得歇个气,会把灶鸡儿坐成个饼子嘛!”
这则讲古颇富人情味儿,不妨叫它“正幽默”,可就在知青到来前不久发生的事,将它演化成了一个黑色幽默。
那天金银滩二队姓何的副队长带个组在坡上挖洋芋,太阳都要落坡了,还没听到山沟对面的队长吹收工哨子。大家都很无聊,何便说了句:“灶鸡儿遭坐死了!”有人就把他这句话,向姓朱的大队书记告了。朱书记当晚就开何的会斗争他。也没有什么汽灯马灯,就烧堆火,几百人围着,跪起!你何某人说反动话!山里人对说反动话怕得要命,又想来得很,反正黑了没事嘛,几里十里,互相通知,要斗人,打起火把都要来!但这次斗人有点怪的是,何某这句话不过就是把小小一个生产队长比作憨子罢了。朱书记与何某并且还是好朋友,家里有点好吃的互相都要喊那种。何某的大女婿是另一公社的大队书记,二女婿是老师,儿子是当兵回来的,背景不说比朱家强的话,至少不比他朱家弱。朱书记抓阶级斗争之不避友和敢逗硬,连当红卫时斗人无数的知青听了都有些惊诧莫名。斗一晚嫌不达标,第二晚又斗。金银滩的人干活没劲,斗起人来可积极,千军万马、雷霆万钧就这句灶鸡儿遭坐死了!第二天晚上斗完,何就在回家路边桐子树,树才一人多高,就拿背柴的钩绳,棕毛搓的,钩在树杈上,就吊死了。
儿子和大女婿对老爹的死都不开腔。只有当老师的二女婿去区法院告了,最终赔偿了何家一副棺材钱,朱书记还是当书记。
《灶鸡子》讲古的黑色幽默部分犯忌,但知青来后还是知道了。外地来修梯田的知青都愤慨地说:“那个大队书记的脑袋才真是被坐扁了!”“岂止,金银滩人的脑袋都被坐扁了!”知青对被坐扁的脑袋,是一个脑袋还是许多个脑袋意见很容易趋同,异议在于坐脑袋的屁股,究竟是谁的屁股?卢伟毕竟是卢伟,来他个懵而懂之: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的屁股!
卢伟在家里要在逼迫之下才会洗澡,换衣妈妈把衣服递在手上了还不爱不爱。下乡后一切就由他的性子了,自个吃饭用五爪筷,包括稀饭,喝到最后用手指刮。说到他的惰性,他连红卫串联在金水桥边接受检阅时都是一幅没睡醒的样儿,在那个最激动人心时刻,在万众的欢呼声中他眼睛也没有完全睁开。他具有音乐天赋,擅长吹笛、口琴和弹吉他。他与白玉相反是上午决不会出工,而下午也只是有时出工,看情况,借口是评的工分比女工还低,半天的话只给两分,投两三分钱。他睡到中午起来,不玩乐器也没有倒拿起书报看的时候,闲坐于室,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今后成为一个思想家都有可能。
当他闲坐时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会使他抬眼皮,他乐器那么好所以能区分脚步声这毫不奇怪。一是队长九九,因为这是对尊者的礼貌,还关乎他能否在这里好好闲坐。二是白玉。他抬眼皮的过程很慢,连眨个眼睛都慢,在一秒左右。但是他出于条件反射,当听见九九或白玉的脚步声时他抬眼皮的快慢就很正常,甚至可以说很灵巧,从他吹笛就看得出来,他细部的肌肉如手指、眼皮、鼻翼、舌尖等其实很灵活。他做不来饭,习惯原因也不可能与组上知青同锅灶吃饭,饿凶了就喝水抽烟。知青有句口头禅“饱吃冰糖饿抽烟”,前半句不明所以,后半句至少被卢伟所证明。另外他也有家里寄来的食物,或赶街子积攒,那种蒸的或稍微在铁锅过一下油的包谷或荞麦粑粑,及供销社那种硬壳包糖、面上撒有芝麻的小饼子,一块钱四个,不要其他什么票,相当于农村的高级点心。
卢伟虽不爱洗澡洗脸,但重视洗眼睛和牙齿。他在只有很少一点水的情况下,口渴了不喝水,都要先用来洗眼睛。用水瓢淋点水在中指和食指上搓眼角和眼球,这是他比任何人都爱干净的地方,也是他思想的目光特别锋利的一个秘诀。
詹红兵、卢伟和丁俸三个男生的住房,是队上的牛圈隔出来的,隔墙只砌了一半高。牛粪看怎么说,有的说臭也有的说香。不臭也不等于蚊蝇不来赴宴,白天麻色的大苍蝇(又叫牛蚊子)密密麻麻地与阳光共舞。这里蚊子也大个,“三个蚊子一盘菜”,晚上蚊帐如果不拉严的话,拍死的蚊子可以摆好几桌席。队上隔这间知青屋为了避开牛圈牛进出的门前在雨季深及小腿的稀泥,将屋门开在背面,出去是条隘巷,巷内搁了具农民家里的棺材。白木茬没刷油漆,一头高一头低,棺盖垫起敞着道缝。队长九九说没什么好怕的,农村习惯给老人先做好寿材,里面装粮食,不信可以推开看。
同组两个女生白玉和史蕾住在另一处不存在他们这里面临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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