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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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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田玉带张油锯来笔架山林业经营所挣钱。这里油锯电锯闻所未闻,白田玉的油锯响起整座山都在颤动,无论伐木与改料的速度比斧头手锯快得不可以道里计。他干了两天后便雇人干,自己只管上油维修和磨锯齿等,参与赌博去了。

        年关近了,公安和背着枪的民兵突然到林区查“盲流”。白田玉猝不及防,身上的赌金被掏干净,价值昂贵的油锯被没收。这种情况下,知青只要能说出是本县哪个公社生产队的,一般会网开一面。这次别的“犯事”知青都只是“驱逐下山”,却单把他跟其他赌徒和跑滥滩的一同关起。他来并没有带棉被,暗中与一经营所人员换鞋子穿,说请帮我把铺盖卷儿送来。他鞋内藏了钱。这人很快就将自己的棉被装入一细巧的篾背篼儿拿来给他,而且另外还送他一件军棉大衣。

        北风吹雪花飘,盲流们被拴成一串,由民兵背枪押着在雪地里磕磕绊绊前进,穿得少,一个个冷得矻矻缩缩,不过公安民兵也还是宅心仁厚,在自己肚儿吃得热乎乎过来押这批盲流上路时,将他们一双手做合十状拴在胸前,出发前每人发两个硬冰嘣的荞麦馒头拿着,边走边啃。有个民兵发觉白田玉先穿的是回力鞋,怎么换成其中一只烤火烧起洞的轮胎底老棉鞋了,一定有名堂!问他不答,便揍了他一枪托。还要再揍,他低吼道:“谅把老子关不了两天,老子认得你!”吓得对方不但收手一路上还对他格外照顾。

        押到区上设的临时收容所,按先前登记一个个唱名再次审查,这间穿堂屋冷得像冰窖,只见那边的院子里烧一大堆火,冰棍们没哪个在这里弯弯绕,个个都快人快语地几句“审查”完了烤火去。“知青”,白田玉说,正要说公社和生产队,办公桌后面的人看他一眼,笔头指着穿堂过去的火堆:“去,去烤火!”他断定是受到陷害,咬牙切齿:哪个整的老子,叫你有认得老子那一天!

        这队从经营所牵来的人,经过甄别均非案犯,将要遣送回原籍。在区上被关押一天一晚后,卡车运往县收容所继续关,耐心等待调配回原籍去的交通工具。县收容所大院若干房间,八成是瘫子、疯子、骗子和拐子,但还确实有少数正经人。刚进来的睡马桶边,穿军棉大衣的白田玉不但免遭此种待遇,那些资格老的都来主动巴结他。

        白田玉很快就混熟了几个,这几人在原籍都是地主富农,被抓时打的打铁、缝的缝纫、烧的烧瓦,并无任何劣迹。他“铺位”左边这个是修□□的,与老婆一同被抓。他有次修枪,枪筒长,下半部烧红了修,不通,这边用口去吹,一吹火药炸了,口腔溃烂。他只能吃女监那边的老婆为他做的流汁,他有几个钱应付这个,干饭就给白田玉享用了。腰无分文的白田玉报这一饭之恩的方式,就是让他将被子拿给老婆,与他合盖自己的被子,肮脏臭气都不管了。他的军棉大衣已经以一天一包经济牌烟的代价借给另一监室的人去“操大哥”,不然可以给修枪匠老婆做被盖,这边各盖各就好了。他右边这个一身干疮,成日里抠抠抠,吓得他只能将身体尽量向口腔溃烂这边挤,拉被子裹紧这半边,怀疑此人已破皮流脓觉得自己也浑身痒痒,时不时地将两块扇子骨扭动几下。

        奇葩的是大年三十这天,管理员不知是归心似箭,还是提前在二十九晚上就喝醉了,他一早就把大院钥匙揣走了,百多号人年三十的早饭包谷糁粥加一点酸盐菜只能从围墙上用箩筐吊下来。然后是眼巴巴望着的年夜饭,该死的钥匙还是杳如黄鹤,呃这不算要紧,肉羹羹肉骨头从墙头上进从门进都是一样的吃。后来当然还是从墙头上进,稚嫩点的都争着举起双手去接,一看烂米煮白菜一人一大碗与平日并无二致……还有没?大家眼巴巴望。有个锤子!日他妈!日他先人板板!大家已经压抑又压抑了,火山岩浆不是喷发只是从牙齿缝缝射了出来。而管理者竟丝毫不顾是在如何塑造这些连轻刑犯都谈不上的贱民的仇视心理,有我相干!

        将白田玉遣送回原籍的车开了很久,他纳闷该不是把老子送到阎王殿去吧?下车一看,回省城了!把他押送到省城监狱去过堂,我的天,问的居然是“发报机”的事!

        有人招供说在城里看见白田玉有部发报机,并在家里发报。他当然矢口否认。审问人员亮出细节说,他被发现带有发报机是某月某日某条街,坐在三轮车上。他马上呼冤,说那天他刚好从乡下回来。怎么回事呢,那是他那个公社有个队,队长那年的脑子发热种了几十亩甘蔗,而且还购买了榨汗机,请来了熬糖师傅,做了很多红砖糖堆在仓库里。而偷生产队仓库的糖这真是太容易了,偷糖的知青送了几大块糖给他。在市里这还是稀缺之物,就在所说的那天那个时刻那条街上,他坐三轮车怀里抱着几大块红糖砖往家里赶,如此而已!不过,他尽管神态愤激,声调铿锵,还是有心虚处,就是这砖糖是偷来的,如果真的去调查,会牵出些人来。他暗中不断画十字,老天,这事您就宽恕了吧……

        至于在家里发报的事,我发报给谁,为什么发报,发报的内容,总要拿点线索出来嘛!就这点事儿反反复复审问,而他的供词也丝毫未变过。

        革武斗前后,他与在社会上闹出很大动静的所谓知青“李向阳部队”和“松井部队”有交往。这换了个审讯员,此人开口来一句“你就是白田玉?”怪怪的不说,审讯中一直带有来自地狱的微笑,令白田玉始终背脊骨发冷。他永不会告诉白田玉的是,就在上次回家,白田玉前脚离家之后派出所的人后脚就到家来,母亲说早回农村了。原来李、松案还差一个首犯,需要找个人来担责,白某一时不知去向,就找了另找一人来顶包,上了黄泉路。此时审他的是李、松两支“部队”争风斗殴,他作为双方认可和信得过的“白哥子”出面调停一事。按说虽是“土匪”斗殴,在市区打起来是会殃及池鱼的,他调停即使无功,又何罪之有呢?由于这时两“部队”的惊天要案都已经结了,所有罪行与他无关。草草审过后,审讯员面带时隐时现的天堂般的微笑说,你走吧!

        几分钟后他就穿着军棉大衣手提铺盖卷儿走在市里大街上了。凭稳定心态和灵牙利舌过关斩将摆脱牢狱之灾,他带着胜利者姿态昂首而行。晚上睡在家里,听着老母亲轻微的鼾声,心里却是酸溜溜的,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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