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半

“我呼唤他做什么，我不呼唤他，我只是在叫他的名字。”

        许爷爷说完，自己拿起了笔记本，开始翻阅起来。他说：“给你讲讲后面的新闻，老是翻前面的做什么？那都是过去的了，都不叫新闻啦。”

        书页纸被许爷爷翻得哗啦啦响，在他翻到一张最近才贴好的报纸后，他对十一说：“你看这个，两名中学生和一名小学生到山里去游泳，结果不幸身亡——也是，天气热了，溺水的新闻也多了。”

        “游泳？我还没游过泳——游泳好玩吗？”十一问。

        “游泳好玩啊，可凉快了，但是要跟着大人去——要跟着会游泳的大人——”许爷爷刚摇动起的蒲扇又停下了，他想：跟着会游泳的大人去玩水就不会溺水了么？他皱了皱眉，然后把蒲扇放到了桌面上，话锋一转，说：“十一，水里有水鬼的。”

        十一歪着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刚刚把瓜米磕开了一个小口，瓜米仁已经从红瓜壳里露出了瓜米尖。

        “以前啊——很久以前，有几个小孩子贪玩——对，就是像你这么大的孩子，不听大人的话，经常跑到水里去游泳，”许爷爷边说着边剥着几块陈皮糖，其中有一块陈皮糖还被许爷爷用手指折断了，变得又小又短。接着他又把这几块陈皮糖依次丢进了茶水里，发出了一连串扑通的声响，水面也跟着漾个不停，起伏不断。

        “这些小孩子到水里玩，其中有一个小孩子的脚抽筋啦，还有两个游累啦，另外一个大一点的脚被水草缠住啦，剩下一个脚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啦——他们就慢慢地全部都被浸到了水里，”

        茶水中的陈皮糖冒出一串气泡，沉到了杯底，了无生气地一动不动了。

        “——他们是被水鬼拖进了水里，全部都死啦，变成水鬼啦。”

        许爷爷拿起茶杯打着圈慢慢地摇，陈皮糖在滚烫的茶水里融化，散发出褐色的液体。

        “有两个水鬼把其中两个小孩子的魂给拖了出来，自己钻进了那两个小孩子的身体里；另外三个小孩子的魂飘出了身体，跟着这两个身体被水鬼霸占了的小孩子的魂一起，又变成了水鬼，永远只能待在水里啦。”

        “后来啊，”许爷爷将茶杯哐地一声放回木桌上，陈皮糖所散发出的褐色液体在茶水里迅速扩散，茶水的颜色变得更深了，“这片水就闹水鬼啦，有人从旁边过，都能听见小孩子的哭声呢。”

        “那两个钻进了小孩子的身体的水鬼像正常的小孩子一样，回到了村里。他们和村里人吃、和村里人睡、和村里人玩儿。那时候快要过年了，水是特别凶的，那两个小孩子领着那三个没回来的孩子的父母来到水里捞人，那些孩子的父母跳进水里，就也被水鬼给拖进去了，再没回来过。”

        茶水里的陈皮糖已经全部融化了，一束阳光打进茶水里，茶水七零八落地闪着上午太阳明媚的光。许爷爷拿起茶水来喝了一口，继续说：“所以啊十一，不要去水里玩儿，会被水鬼拖走的。”

        “哥哥，水里有水鬼吗？”十一坐在浴桶里，坐在宋柏怀里，看着闪着橙黄色的夕阳光的水面，然后仰起头来问道。

        “嗯？谁告诉你的。”宋柏搓洗着十一的手指。

        “许爷爷告诉我的，他叫我不要到水里去玩，不然会有水鬼拖走我的。”十一反客为主，顺着宋柏的动作搓洗起宋柏的手指来。宋柏右手的中指指头上有一块硬硬的茧，这是宋柏长久用力握笔写字的结果。十一握住宋柏的中指，用自己的大拇指稍稍用力地按揉起那块茧来。

        “嗯，水里是有水鬼的，所以你不要到山里呀、河边呀、池塘边呀去玩水，知道吗？”十一的手指很软，就像鸡蛋一样，揉得宋柏很舒服。

        “喔……那你也不要去，你要是被水鬼给拖走了，我就没有哥哥了。”十一放满了手上动作的速度。

        “那你不是还有大哥吗？”宋柏将身子靠向十一。

        “不一样的，大哥是大哥，哥哥是哥哥。”

        窗外只剩路灯的光了，虚无缥缈地落在屋里的地砖上，门前水沟里的水潺潺地流，叮咚地响。

        十一迷迷蒙蒙睁开眼，今天茶喝多了，他想去上厕所。他的视觉首先恢复过来，入目的是昏黄晦暗的路灯的光。接着他的听觉开始苏醒，他闻见了屋外水流动的声音。

        水流声持续不断地响着，勾得十一大脑醒了过来，引得十一想起了白天许爷爷对他说的有关水鬼的事情。

        在夜的加持下，十一开始了漫无边际的想象。水流平缓滑过沟面的声音是水鬼在水里迅速游动时与水摩擦造成的；水流撞击青石的声音是人在被水鬼往水底拖拽时拍打水面形成的；水流汇入沟口时的声音是人最终被水鬼一把拖入到水里，水浸过了人全身时带动起水运动的声音。

        这些声音组合在一起不断的重复着，十一被催生出了更恐怖的念想。好像那水鬼已从水沟之中滑出，滑进了门的缝隙，滑到了十一床边，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十一。这时候在十一的想象中，那些来自水沟的声音又进一步孕育出了水鬼低声嘶吼的声音。

        十一更加害怕了，他的害怕又加剧了他想要上厕所的欲望，这种欲望又反作用于他的害怕，他开始紧张起来。他努力地缩进宋柏怀里，但又怕吵醒宋柏，所以他又努力地让自己的动作尽可能的小一些。

        “十一，怎么了？”

        宋柏的声音从十一头顶上传来，这些始发于十一头脑中的念想慢慢地消散了。十一听不到水鬼嘶吼的声音，也听不到人一步步被水鬼食入腹中的声音了。

        “睡不着吗？”宋柏又问。

        十一呼出几口气又吸入几口气，对宋柏说：“哥哥，我想上厕所……”

        宋柏看见十一眼角闪着晶亮，便伸手过去轻轻拍着十一的背，说：“我也想上厕所。”

        两人下了床，宋柏打开了灯，然后牵起十一的手，他发现十一的手心润润的，被汗濡湿了。两人走到了厕所，十一首先进去，宋柏就在外面守着十一，他说：

        “十一，我们老师今天推了一个光头，我们问他为什么要推光头，他说，‘这样就不会长跳蚤啦。’我同桌跟我说，这样老师吹到的风都比我们多了，夏天的时候比我们有头发的还要凉快。”

        “那哥哥你要不要也推一个光头？”十一笑着说。

        “你想我推吗？”

        “你想推吗？”

        宋柏说：“你想哥哥推的话，哥哥就去推一个。”

        “那还是不要了，”十一说，“许爷爷说你长得漂亮。”十一从厕所里出来，又对宋柏说：“我好了。”

        宋柏从厕所出来后又牵着十一的手往房间走去。回去的路上，十一又听见了那水流声，此时那水正细细地在沟里流，还淌着许多银色的光亮。

        “哥哥。”十一握紧了宋柏的手。

        “嗯。”宋柏侧过头来看着十一，用大拇指点了点十一的中指。

        “哥哥。”十一又叫了一声。

        “嗯。”宋柏也应了一声。

        “哥哥。”

        “嗯，哥哥在这里。”

        回到房间躺上床后，宋柏没关灯，他说：“开着灯睡好，醒来就不会被太阳光刺到眼睛了。”他侧身抱着十一，手在十一背上轻轻拍着。十一的眼皮还是在不安分地抖着，宋柏把他的头往自己怀里靠，柔声哼着歌。轻柔的歌声跟屋外的水流声融汇到一起，流进了十一耳朵里，流进了十一的心腔里，十一那颗长久不安的心终于平和下来，在绵绵的歌声里阖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宋柏在柔和的阳光里睁开眼，十一的脸还贴在宋柏的手臂上没醒。宋柏伸手理了理十一额前的碎发，碎发又搔动了十一的眉毛，带着十一的眼皮轻颤了两下。宋柏用手慢慢捧起十一的头，同时弓起那条用来枕十一的手臂，等到这条手臂抽出来之后，宋柏再用两只手共同捧起十一的头慢慢地落回到枕头上。

        宋柏坐在床边穿鞋，十一醒来了，但他仍旧闭着眼。他软软地贴伏在宋柏背上，脸顺着宋柏骨骼的运动转向了侧边，使脸更加服帖的贴合在宋柏背上，感受宋柏的骨骼在他的脸上伏动。

        “哥哥，你的骨头在动。”十一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因为我在穿鞋——早上好，十一。”他侧头向后看，对十一说道。他已经穿好了鞋，但他仍旧猫着腰。

        十一的脸又转回原来的方向，他的鼻子、嘴巴和下巴都贴到了宋柏背上，然后他缓缓仰起头，这次只有下巴贴在宋柏背上。他还没睁开眼睛就开始笑了：“哥哥，早上好啊。”

        十一说话的时候带动着他的下巴在宋柏背上软软地动，十一又说：“哥哥，你的骨头不动了。”

        “嗯，我要上学了——你再睡会儿吧，现在还早。”宋柏轻轻转身，他脊背上的骨头又跟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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