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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观澜(下)




        周文氏被押送刑场的时候,桓观澜没有去看。

        起初他是想去送这位老夫人最后一程的。

        可是老夫人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做法,提前派人过来打招呼,让他不要露面。

        至于原因没说,总而言之,桓观澜经过反复斟酌,最终答应了下来。

        周家满门抄斩了,周文氏的首级还在城门悬挂了数日才安葬,周镇蛮的“尸体”也千里迢迢的从边疆往长安送,宣景帝宠爱妃子昏庸无道的事情在举国传播……一切的血泪都被知情的人暂时压抑成嗓子里无声的吞咽,只等着茹茹的来犯。

        可是等啊等啊,茹茹却是毫无动静。

        桓观澜的心一天天沉了下去。

        他不相信茹茹会对这样的诱惑无动于衷。

        更不相信知情的人里会有谁给茹茹通风报信。

        那么问题在哪里?

        很多年之后,桓观澜都记得,自己接到消息之后的暴怒,以及周镇蛮早有预料的派来的使者单膝跪在堂下的:“大将军说这事不怪盛兄弟。”

        其实确实不能怪盛世雄。

        他俘虏茹茹王子那伏真的时候,他肆意折辱那伏真的时候,他将伤痕累累的那伏真放回茹茹的时候,怎么会想得到不久之后,会有一位老夫人,不惜以性命、以一个家族的名声乃至于前途,去算计茹茹呢?

        而在长安深居简出的老夫人,尽管对覆灭茹茹有着热切的盼望,却也因为远离边疆,以及精力的不济,不可能对边关发生的事情都了如指掌。

        ……而且,事后复盘,桓观澜也必须承认,就算那伏真平安无事,结果其实也未必会改变。

        只能说这就是命运。

        备受可汗宠爱的那伏真重伤而归,失去了成为储君的可能。

        庶长子登辰利予趁势成为茹茹的太子,可是多年来,茹茹上下都认定了那伏真才是储君,他的地位并不稳固。

        何况那伏真当时才十几岁,他的母妃,出身胏渥部的绝美妃子尚未彻底人老珠黄,儿子做不成太子了,胏渥氏也不会放过仇人,见天的在可汗面前哭哭啼啼,见缝插针的告状。

        可汗夹在宠妃与长子之间左右为难。

        这时候登辰利予的母族阿伏干部提议,将登辰利予的表妹,阿伏干部的美人,胏渥氏之后被奉为草原明珠的女孩子献给可汗,以制约胏渥氏。

        焦头烂额的登辰利予没有多想就同意了这个要求。

        然后就是,他的表妹之前为他诱惑那伏真前往边疆冒险时,还是一心一意的辅佐他,希望他上位之后好好对自己的。

        可是做了可汗的妃子后,新任宠妃迅速转变了立场:与其将荣华一生的希望寄托在表哥的身上,做什么不寄托在儿子的身上?

        胏渥氏若非没看好儿子那伏真,成为茹茹将来的太妃,岂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于是胏渥氏的确被阿伏干氏斗倒了,可阿伏干氏却接替胏渥氏,开始了不遗余力的坑登辰利予。

        这时候闻说大穆天子昏庸,重臣勾心斗角,自毁长城……可汗不是不动心。

        可阿伏干氏考虑到登辰利予已经成年,这么大的事情,不管可汗是否亲征,都少不了这长子的份。

        本来登辰利予坑了那伏真之后,就已经是储君。

        要是再在攻打大穆的过程里立下功劳,自己就算将可汗迷的神魂颠倒,又怎么扳倒他?

        毕竟阿伏干部除了阿伏干氏之外,还有其他几个女孩子,是早就被送给登辰利予的帐子里了。

        论到争取阿伏干部的支持,登辰利予的优势不比阿伏干氏少。

        因为他是庶长子,他年纪大,羽翼已成,性格已经可以看出来是否值得指望,而阿伏干氏这个时候连儿子都还没有。

        所以一旦登辰利予坐稳了储君的位子,阿伏干氏即使生下儿子也没什么用,作为阿伏干部的血脉又娶了阿伏干的女孩子的登辰利予,是现成值得阿伏干部支持的人选,没必要冒险选择一个不知道贤愚的小孩子。

        因此阿伏干氏几乎是使出十八般武艺,阻止茹茹对大穆开战。

        她为此不惜去说服了已经备受冷落但在可汗心目中仍旧有一定地位的胏渥氏:“登辰利予视你们母子为眼中钉肉中刺,当初我与你们母子无冤无仇,也是迫于他的压力才会算计那伏真。如今登辰利予禀告可汗,说正逢千载难逢的良机可以攻打大穆,但这件事情对他来说是好事,对你我来说,说不得就是大祸临头了!”

        胏渥氏自己已经不在乎死活了,甚至觉得能够拖着坑了自己女儿的阿伏干氏去死也不错。

        可那伏真还活着。

        尽管活的很不好,甚至日后还会更不好……她到底没法不管这儿子的。

        最终她教了阿伏干氏一个法子,让阿伏干氏找人委婉的提醒可汗,登辰利予曾经许诺一定会迎娶阿伏干氏为可贺敦。这次登辰利予之所以执意要求攻打大穆,也是为了巩固地位,甚至寻找机会提前登基,以夺回阿伏干氏。

        何况,阿伏干氏本人亲自跟可汗娇滴滴的说:“且不说大穆那位桓相还活着,朝廷怎么就忽然这么糊涂了?不定就是陷阱。就算大穆真的不行了,可汗请想:中原人那么多,又讲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咱们茹茹就这么点儿人,将偌大中原占了,守得住吗?要是就占部分,也不行。咱们世代逐水草而居,早就习惯了居无定所,所以才有我茹茹铁骑!”

        “要是都住城里头去了,祖宗传下来骑射的本事,少不得就要荒废!”

        “到那时候,汉人再打过来,咱们又能如何呢?”

        “所以还不如随大穆去……可汗请想啊,如今只是周大将军一家子出了事情,北疆军的士气虽然受到了打击,举国也对大穆皇帝失望的很,可是皇帝毕竟是他们自己人,咱们却是彻彻底底的外人!”

        “此刻出兵,不是等于给那个昏君解围吗?”

        “反正昏君就是昏君,古往今来,前明后昏的皇帝多的是,前昏后智的皇帝有几个?”

        “如今周大将军才去,这中原还没有怎么乱呢!”

        “不若叫那昏君再祸害中原些日子,将来也省了咱们一番手脚?”

        前后宠妃齐心协力,最终让可汗亲自点头,阻止了对大穆用兵。

        ……阿伏干氏与胏渥氏联手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她们做了什么。

        周镇蛮在接到消息后就病倒了。

        失望,愧疚,怨恨,茫然,还有那种付出所有能付出的去努力结果却那么不尽人意的委屈与不甘……他本来也不年轻了。

        十年戍边,十年备战,像一捧篝火烧到了最旺盛的时候。

        周文氏的决定,就好像给这篝火上浇了一桶油。

        让他前所未有的熊熊燃烧着。

        这种烈火烹油不会持久,可周镇蛮原本也不需要怎么个持久法……只要覆灭了茹茹,不,哪怕只是将茹茹打残,后续可以交给其他人完成,毕竟他跟周文氏一样,只求茹茹覆灭,只求穆宗皇帝、周家的先人们可以瞑目。

        至于覆灭茹茹的到底是谁,这份功劳记给谁,他都不在乎。

        而现在,茹茹决定不出兵,不啻是一盆冰水浇在了篝火上。

        周镇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

        哪怕桓观澜知道后,秘密离开长安,前往他设伏的地方当面劝慰,也无法挽留这种崩溃。

        周文氏去后不到一年,已经被“赐死”快一年的周大将军,在茹茹奔袭北疆必经之路的无名山谷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临终前拉着桓观澜的手,留下了穆宗皇帝、孝宗皇帝以及周文氏差不多的叮嘱:覆灭茹茹之日,不要忘记告诉在地下的他。

        很多年过去了,桓观澜都无法忘记,那年星夜之下带着满腔悲愤打马赶回长安的自己,是怎么样的孤独与寂寥?

        不久,小文氏有孕,文家抵挡不住孟氏以及舒氏姐妹的共同进逼,向桓观澜求助。

        桓观澜竭尽全力,最终却是功亏一篑,眼睁睁看着小皇子身死。

        这不是他最难过的。

        最难过的是,造成他功亏一篑的小宫人,尚带稚气的眉宇间尽是戾气与仇恨:“昏君盛宠奸妃,你这奸相不劝谏,反而害了大将军那么好的人!既然如此,你要保小皇子,我偏要帮着奸妃害死他!断了你桓家富贵连绵的痴心妄想!!!”

        那宫人是北疆人,满门死于茹茹之手,只余他一个被周镇蛮救下,给了盘缠让他到长安谋生。

        只是为人不精明,到长安后被人骗光了银子,又不好意思再找周府求助,索性净身入宫,做了内侍。

        那之前他一直勤勤恳恳的做事,跟各方都毫无瓜葛。

        所以谁也想不到,这么个人会做出谋害皇子、当面指责宰相的事情。

        桓观澜在那一瞬老了好几岁,他没同意文家将小内侍千刀万剐的要求,只是干脆利落的给了他一剑枭首。

        不久后,舒氏姐妹进谗,桓观澜致仕还乡。

        这时候他是打算在故乡终老的。

        然而周镇蛮生前留下来的心腹找上门来,说了两件事情:第一件,是舒氏姐妹担心他起复之后继续对她们不利,打算收买亡命之徒永绝后患。

        对于这一点,不管是周镇蛮的心腹还是桓观澜本人都没放在心上。

        心腹提这事儿也只是为了个引子。

        重点是第二件:“当年大将军受命清扫七海,事情没有彻底了结,就因为孝宗皇帝陛下驾崩,新君承位,您将他调往北疆去对付茹茹,只能将沿海这边搁下。经过这些年,主要是大将军没了之后,海匪颇有些春风吹又生的意思。”

        “当年潜伏进去的兄弟们……有些因为时间长了暴露了,有些则是在大将军被‘赐死’后叛变了,还有些跟着海匪门出海时遭了难,但终归还有剩下来的,辗转传了信到军师手里,问朝廷还在意不在意海上了?”

        心腹轻声慢语的说道,“本来大将军去后,该是末将这些人将这副担子挑起来的。然而高密王跟孟氏的行径,桓相也该清楚。北疆军是明面上的,咱们没法阻拦他们染指。海上……那两边既不清楚,一时间也顾不上。军师说,海上跟北疆军不一样,北疆军一直都是朝廷养着,而且北地苦寒,那些人就算起歪心思,也没什么油水。”

        “可是海上不一样。”

        “如果那些人落进那两边的手里,只怕沿海越发要不太平了……”

        打着海匪的幌子烧杀抢掠,铲除异己,最后还能中饱私囊……只是扔掉良心就有这样的收获,相信不管是高密王还是孟氏,都愿意做。

        “军师最近身体也不怎么好,虽然收了个弟子调教着,到底年轻,挑不起这副担子。”

        “而且还要照拂大将军的家眷……”

        “军师所以问问,您可愿意帮忙?”

        桓观澜面无表情的听着,良久,才哑着嗓子道:“军师有心了。”

        他知道,这不是周镇蛮留下来的军师真的有求于他。

        不过是知道他心灰意冷,专门找点事情给他做,有个念想,不至于像周镇蛮那样,郁郁而终。

        这份关心让他想起来只见过一次的那位军师,就是秘密离开长安去看周镇蛮的那次。

        那军师模样儒雅秀美,却是满头华发。

        左右之人私下告诉周镇蛮,那是得知茹茹不会出兵后,一夜之间的事情。

        那人当时看着就是油尽灯枯了。

        本来以为,周镇蛮去后,他跟脚也会不在。

        谁知道硬是撑到了现在,还分出心力来照顾他吗?

        “军师还好吗?”桓观澜怔忪良久,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面前的人迟疑了下,就是苦笑:“大将军的眷属还在,军师不敢不好。”

        他迟疑了下,又说,“而且之前海上的兄弟,从前随大将军参加过宫宴,见过前朝太妃的,发现了一件事情……也许您会感兴趣。”

        高密王的嫡幼子失踪的事情,桓观澜也是知道的。

        不过那个时候他对宣景帝失望透顶,本身也是意气全消,尽管有所怀疑,却懒得管。

        此刻听着跟前的人说着有一位天资出色的帝侄流落海上,人就在玳瑁岛后,也没什么兴趣。

        那人以为他不相信,忙说:“这次绝对是真的,那位生的跟莫太妃仿佛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况且获救时的衣袍跟玉佩,都已经查证过……绝对不会错!”

        这么说是因为他们之前弄错过。

        就是小文氏所出小皇子那次,乳母被小内侍煽动以及帮忙,掐死了真正的小皇子,将自己的孩子假冒小皇子送出宫闱,交给外头接应的人,当成皇子藏匿起来。

        预备交给桓观澜栽培,长大之后重夺储位。

        然而小内侍到底身份卑贱,这个计划很快露出了破绽。

        本来按照文家的要求是要杀了乳母的孩子为小皇子报仇的。

        可桓观澜亲手砍了那小内侍之后,也许是当时的心情,却没答应,而是吩咐将那孩子送进了慈济所。

        后来那孩子颠沛流离的也到了海上……好像是周大将军麾下不知情的人,得知小内侍是为了给周大将军出气才插手了宫闱争斗,抱着报答的心情,将人辗转弄出慈济所,交给海上的同伴抚养吧?

        反正桓观澜最终答应了军师的好意,在海上发现那个孩子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挥手让他以后都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对那孩子其实谈不上怨恨与迁怒,只是单纯的,不想想起那个小内侍。

        以及当年的功亏一篑。

        可这些心情他又不好也不愿说。

        所以底下人一直以为他讨厌那孩子,对那孩子很是恶劣。

        这些桓观澜也知道,但也没放在心上。

        他当时已经不是桓相的心态了。

        是接近崩溃,又在理智的约束下,努力的维持着。

        所以每天都是沉甸甸的,根本顾不上这等小事。

        在海上足足犹豫了两年之后,桓观澜才缓过来,决定亲自栽培已经被公孙家取名为“公孙雅”的帝侄。

        他一出手就架空了公孙氏,将玳瑁岛牢牢的掌握在了自己手里。

        同时抓紧了对于大穆军政各方面的渗透,甚至包括海上诸海岛的控制。

        可这些,被他改名“公孙睡鹤”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公孙睡鹤像一个任何一个根正苗红还没靠山的海匪一样,在终日的厮杀、阴谋算计以及腌臜里成长。

        无数次的险死还生,数不清的出卖,弱肉强食的环境……容貌昳丽的孩子飞快的成熟。

        并且成为海匪里的佼佼者。

        自称老童生的桓观澜冷漠的看着,好几次,底下人悄悄劝他,对那孩子好点,他都无动于衷。

        “少主取名‘阿喜’的那个孩子一向仇恨您。”有一次一个下属趁公孙睡鹤不在,悄悄的问桓观澜,“目前看来,因为您的严厉,少主似乎更信任那个阿喜了,有朝一日……若是阿喜针对您,少主又听信他的话……”

        他们这些知道真相的人,一向认为公孙睡鹤才是玳瑁岛上的少主。

        至于名义上的少主公孙夙,那是什么?

        桓观澜对这话根本无所谓:“他若有本事干掉老夫,老夫心甘情愿!倾囊相授,最怕的是他学不会,而不是弑师。”

        至于公孙喜,他连提都没提。

        这个总是神情阴郁的跟在公孙睡鹤身后的少年,桓观澜从来没放在心上过。

        公孙睡鹤愿意带着就带着,哪一天死掉了,也没什么。

        “如此少主将来只怕性子有些……”下属思索着合适的措辞。

        桓观澜倒先说了:“你们怕老夫矫枉过正,教出一个暴君么?”

        “不敢。”

        “你以为当年他还在困境之中时,老夫做什么要安排他看到公孙喜受人欺凌?”桓观澜淡淡说,“此举原本就是为了试探他……只看他对待公孙喜以及山谷里那只叫‘初五’的豹子,就知道这孩子善念未泯,所以不会是只知杀戮的暴虐之徒。当然他当时救下公孙喜也未必完全是好心,不定是存了收个心腹的想法。要是这样的话,老夫就更放心了。”

        他的目的是调教出一个足以完成穆宗皇帝陛下的能君来,而不是养出阁品学兼优懂事孝顺的好孩子。

        所以公孙睡鹤城府越深,手段越厉害,他越高兴。

        总算到了这日,看着面前大汗淋漓的公孙图,桓观澜眼中毫无歉疚,只有释然:“十年磨一剑,老夫亲自出面栽培睡鹤,已经足足十年。以他的天资,以老夫刻意为他营造的成长氛围,事到如今,该是让他上岸的时候了。岸上的一切,老夫也都准备好,只要他不犯大错,帝位迟早是他的,覆灭茹茹的差事,也会压在他肩上……”

        “只是老夫自己已经撑不下去,日后不能继续督促他了。”

        “所以只能借你命一用。”

        他缓声解释,“毕竟老夫在海上思索要不要再为容氏栽培一位储君的时候,花了足足两年时间,思索当年对宣景的栽培究竟哪里错了?”

        “老夫最终觉得,错在忘记了古人的提点: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所以他用忧患养出了公孙睡鹤。

        但是还不够。

        因为光是玳瑁岛的忧患,目前已经被公孙睡鹤克服的七七八八。

        不仅如此,因着这十年的栽培,这学生上岸之后,想也知道,哪怕没有他那些暗中安排,迟早也会混出头。

        谁知道他会不会像宣景帝一样,从刀光剑影没有一刻能够放松的环境里,一下子进入锦衣玉食悠闲自在的生活后,顿时就忘记了雄心壮志?

        就算想方设法让公孙睡鹤保持着对父母的仇怨……血亲就是血亲,尤其高密王跟孟氏争斗多年,一直势均力敌,傻了才会放弃送上门的出色亲子!

        皇家虽然骨肉情分薄,可是也不是每个子弟都敢于弑父的。

        何况桓观澜用余生的心血栽培出关门弟子,更将“睡鹤”这个包含着毕生酸楚的名字给予他,为的是在他身上实现自己的愿望,而不是给高密王做嫁衣!

        那么就必须彻底断绝高密王夫妇,同这个儿子和解的可能。

        桓观澜不愿意将公孙睡鹤养的满腔仇恨六亲不认,那样少不得也会是个暴君,哪怕覆灭了茹茹,对大穆也未必是好事。

        他希望这学生威严而不失仁慈,果决又不刚愎,怜悯但非软弱……所以,这件事情,还是从高密王入手比较好。

        比如说,本来就忌惮儿子克自己的父亲,知道儿子流落在外认的义父果然不得好死?

        再加上多年前就安插的探子想方设法的挑拨离间,不怕在这对父子之间插不进一根永远拔不掉的刺!

        但这样还不够。

        桓观澜停下了给公孙图的解释,深思着:“这一点只能保证睡鹤与高密王永远不会相处融洽,出于不信任高密王的缘故,他必须自己争取帝位。然而……他太信任老夫了怎么办?”

        尽管桓观澜的确为这个学生铺好了路,不出大的意外,公孙睡鹤登基乃是必然之事。

        可是他一点都不希望公孙睡鹤知道这件事情。

        被“死于安乐”的宣景帝伤透了心的桓观澜,有点矫枉过正了。

        在他看来,一个皇帝想有作为,想不坑了这天下,就应该时时刻刻都有着忧患,没有一刻能够安心!

        所以他毁掉了自己在御林军中的安排。

        又将本来会直接交给公孙睡鹤的北疆军、西疆军以及南疆军的高层联络方式,送去了西疆给吉山盗。

        ……也是军师去后留下来照顾周镇蛮家眷的亲卫。

        军师的学生,那个原本名姓已经不为人知,对外只称乐羊文的男子,没有任何异议的接受了这份安排。

        周镇蛮的部下没有人反对对公孙睡鹤严苛。

        这不仅仅是他们深知周家为了这个国家付出了什么,对于成功有着无法形容的迫切与不择手段的决心,也是因为对宣景帝的愤怒,多少有些转移到这同样流着容氏血脉的少年身上。

        他们不在乎为公孙睡鹤卖命。

        但在看到公孙睡鹤过的艰苦时,也会有着微妙的喜悦与痛快。

        “等您的弟子进入西疆,联络我们的时候,公子会去亲眼看看他。”乐羊文给桓观澜的回信里这样说,“至于其他人就不去了,恐怕见了伤心。”

        他说的公子是吉山盗当时的首领,化名吴念的吴大当家,也是周镇蛮的儿子,他的本名叫做周无念。

        这名字是周文氏生前取的,为要叫周镇蛮尽管报效国家,莫要顾念家里。

        其他人,当然是周镇蛮的其他家眷。

        他们隐居西疆的山谷里,不理世事,也不想被世事理会。

        吴念的想法,大概是这个家族对于外界最后的一点关心了。

        可惜吴念根本没能等到那一天,代替他完成夙愿的,是他的女儿,同样被称为吴大当家的吴旌。

        桓观澜又将部分后手,暗中交给了自己血脉里最聪慧最值得倚重的孙女桓夜合。

        总而言之,在确保公孙睡鹤不会失去大位的前提下,尽可能的让他感觉到,天地之大,没有一处是安稳的。

        世人之多,没有一个是可信的。

        今日的盟友,今晚就可能插刀;看似不可能分道扬镳的同伴,也有着自己的秘密。

        无处可安,无人可信。

        这样他才会不断的进取,而不是为美色、友情、亲人、财富、权力……停留。

        哪怕站到了人世间最尊贵的位子上,他也不会松懈。

        只要不懈怠,桓观澜相信,这个学生,终究会成为一代明君的。

        既然如此……

        他释然的笑了起来,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抬手拍了拍已经僵住的公孙图,语气和蔼:“别挣扎了,会留你那个对睡鹤不错的儿子一命,孙辈里,不喜欢睡鹤的长孙必须跟着你,其他孙子孙女看命……你我一同走,有什么不好?你道什么人都有资格与老夫一块儿魂归地府?!”

        ……若干年之后,桓夜合打开祖父真正的遗书后,彻底没了心心念念的诛灭舒氏姐妹乃至于舒家满门的想法。

        那样做,对桓观澜,不啻是耻辱。

        可即使被册为汾阳公主的桓夜合对舒氏姐妹里剩下来的舒昭仪视若无睹,这母女俩也过的不好,皇后盛惟乔没有专门苛刻她们,但也没有特别照顾她们,一切按着规矩来而已。

        宫人的踩低拜高,跟红顶白,让被宣景帝宠惯了的舒昭仪在庆幸完能够继续用宫妃的身份活下来之后,过的十分不如意。

        而且还要战战兢兢于,桓家什么时候同她算账?

        她的娘家还要惨,在贞庆帝亲自祭奠桓观澜后不出一个月,就被想讨好贞庆帝的人找茬屠了满门。

        尽管贞庆帝跟桓家都不吃这套,按照规矩处置了凶手,可舒昭仪始终不能相信,贞庆还有桓家不跟自己计较桓观澜之死了。

        她是在惶恐里过完下半辈子的,偶尔甚至很羡慕早逝的姐姐舒贵妃,可惜日子也没恶劣到让她真正下定决心去死的地步。

        一天天,煎熬。

        熬着熬着,到了咽气的时候,反倒是如释重负了。

        可是不管是贞庆帝还是桓夜合,闻讯之后,都是平淡。

        要不是宫人按照规矩来禀告,他们都彻底忘记这个人了。

        而宣景三十年的春天,出海的公孙氏遭遇韩潘联手袭击时,紧跟在海主公孙图身边的桓观澜中箭坠海,瞪大眼睛看着远处的公孙睡鹤朝自己扑来时,素来严厉的面容上,很难得的露了个微笑。

        因着距离太远敌人太多,赶过来时只能看到老师缓缓沉入海中的公孙睡鹤目眦俱裂。

        他嘶吼着试图跳海救人,却被团团围住脱不开身。

        最后只看到,老师一双眼睛瞪的大大的,消失在深海。

        尽管已经竭尽全力的算计,撑着最后一口气逼死公孙图,留下了无数的后手,确保错非上天完完全全站在对立面就不会再有闪失……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即使不坠海也就这么几天了,不如死的惨烈些更激励下弟子。

        可是终究没有亲眼看到茹茹覆灭,献俘太庙。

        没有亲手将那丛睡鹤仙栽到周文氏坟前。

        没有跟军师的弟子会晤一面,畅谈这些年来彼此是如何过来的。

        更没有,亲眼看看,大穆中兴。

        终究是,死不瞑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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