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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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澍半晕半醒间只觉身下像地龙翻身般一震一震的,五脏六腑都搅成了一团浆糊似的疼,胸前更是被块硬物顶着喘不过气来,实在难受得紧。
她迷迷糊糊地皱了皱眉,本想叫师兄们不要再砍山上那面石壁了,谁知一开口就哇地呕出一口血来。
那一震一震的感觉霎时停了,总算让裴澍借机顺了顺气。
她才勉强把眼睛睁开条缝,还没来得及看清点什么便觉一阵翻江倒海,一双手没轻没重地将她往下一撂,结结实实地摔到地上,好险令她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罪过罪过,岔了祖师爷了!
廿三没照看过伤患,听着裴澍落地时那一声无力的闷哼声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期期艾艾地问她:“你,你醒了,要不要喝水?”那时他被卖鱼阿婆捡回家,醒来阿婆就是这样问的。
裴澍正觉得口干舌燥,便随口应了:“唔,来点。”
不过是有样学样走个仪式感、实则两手空空的廿三:“……”真,真喝啊?
只消一眼,裴澍便明了他手上哪有什么水,不过白说那一句罢了——无他,实在是那副怔忡无措的样子太过明显了。萍水相逢,她也没法强求什么,只好无奈地勉强弯一弯唇角,既是劝慰自己、也是安抚廿三似的道:“也罢,都是事发突然……人还有气儿就成。”
她伸长了脖颈张望一圈,本想支使这少年去河边帮她掬捧水喝,入眼却是一片陌生景色。裴澍侧首去望廿三,他已从尴尬中脱离出来,只不近不远地坐下来掏出怀中揣着的玲珑球拨着玩,臊眉耷眼地垂着脑袋,不看人也不说话。
可有些事情,不是谁跟谁不说话就能揭过去的。因果既然结下,此刻哪还说得出分道扬镳的话了。
时也命也。
小裴仙长轻叹一声,抖着手开始慢慢掐算。廿三似是被她动作吸引,虽不曾偏头不错眼珠地盯着瞧,余光也一直注意着她这边的动静。
裴澍师兄弟三人虽常被裴明子说成是些个只晓得练剑的呆瓜剑修,但实际上多少跟着师尊广涉猎过,其中裴澍对卜之一道最感兴趣,天资也最佳。涉及自身因果的占卜并不易得,即使此刻惯用的推衍星盘并不在身边,以她实力,单用九宫飞星之术也能算出个八/九不离十。
三指指节并为九宫,拇指指尖在九宫间腾挪跃动,修士以凡人之躯窥探天机、借九宫之力拨开迷雾。她凝神算得入迷,不知何时,守在她身边的廿三悄然起身,向远处走去。
然而令裴澍没有想到的是,有关廿三的过往、未来全部都是一片空白,就连“此刻”都是模糊不清,混乱无序。
他的命数,她看不透。
以这次被人追杀,廿三绝地反击为例,他迫于自保杀了那黑衣人,天道至公,善恶两边分开算。以常理论,天道应判廿三杀一人为恶;但作恶并非出自他本意、且是除一害为善;作为帮凶和另一位苦主的裴澍因怜悯众生方才出手,则多半不占大头,但也要落个从犯的因果。
这些善恶会一直跟着他们,令他们冥冥之中结下羁绊。因果也会随个人际遇不断叠加,直到他们寿终正寝,这份因果便也一起带到该去的地方,在原有的命数上增增减减,定下他们下一世、乃至下下世的“运”。
可是不论裴澍如何掐算,廿三的孽债也好,善缘也罢,在卦象上都没有显出任何端倪,他的命数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贫穷流离一生、庸碌至死的乞儿。像一个表面毫无异常的无底洞,吞噬了无数的真相,却仍旧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员,无声隐匿在世间。
至于裴澍自己,有关春水镇外搏杀黑衣人的命数也全无显示,仿佛这一切从未发生过一般。且有道是‘命者不自命’,她本事还不成气候,也并不敢真的着手细算,只得就此罢休。
倘若直到现在裴澍还未对他的身份起疑心,那她可就真是个呆瓜了。
“喝水。”
一张碧绿的荷叶盛着水停在裴澍唇边,她抬头看过去,廿三双手捧着荷叶,圆溜溜的杏核眼虚张声势地瞪着她。可惜他那双眼睛搁在满是□□道的花猫脸上也实在清透极了,非但不见凶恶,反倒有种极具少年感的骄矜:明明放不下脸面,却还是怀抱着别扭的关心与善意。
“附近有个水潭,我试过了,这水可以喝。”见她盯着自己,廿三又补充一句。
是个看得透恩仇善恶的,不枉拼死相帮一场。裴澍心情不错地弯了弯唇。
“多谢。不过水中,尤其是极少流动的死水中多水毒,直接饮用难免出问题。”她捏了手诀净水,顺手也在他身上画了个奇奇怪怪的纹样,“日后自己在外,也要记得将水煮沸后再入口。”那是个驱邪的符咒,画得丑是丑了些,效用总归是一样的。
廿三倒不怎么在乎美丑,只感觉到肚腹中生出一股令人十分舒适的暖流,便乖乖噢了一声,把盛水的荷叶又往前递了一递。
“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有去处没有?”裴澍喝饱了水问他。先前她人还迷迷糊糊的,被清冽的水一激就清醒许多,也有心思去打听这一起患难的小少年的底细。
“廿三,无处可去。”少年坦荡摇头。
也是,若有地方可去,何至于沦落到幕天席地、靠吃野果和腐鱼过活?裴澍点点头又问:“你可愿意随我回我师门去?你我也算共患难,若无处可去,不如入我师门——我乃逸春山掌门裴明子三徒,我师门虽寥落,庇护你倒也绰绰有余。”
他不知来处,不明归途,但去哪里不是去?于是也爽快应允。
召不回来的玲珑球,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出现的恐怖威压,还有他那被遮蔽天机一片空白的命数……他身上谜团太多,又恐怕已同自己有所牵扯,如果不带回去让师尊看看,裴澍心中也要一直挂念着。
思及此,她不死心地又召了一回,果然玲珑球还是在廿三怀中装死,实在教人泄气。
既然说好了结伴上路,那玲珑放在谁手中也是无谓,裴澍亦不愿因为这个点事情与一个不知底牌的人生出龃龉。她摆摆手示意廿三继续保管着玲珑,倒让他一愣:“你,你不要它了吗?”
“你要与我一道回师门,谁拿着不是拿。”裴澍懒洋洋地睨他,“怎么,玩腻了?腻了就还我。”
廿三连连摇头,抓紧了玲珑一连跳出好几步远,惹得裴澍哈哈大笑,扯得内伤又痛起来,咳了好一阵子。她拒绝了廿三的帮忙,稍微缓口气就自己扶着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这点伤还不至于叫我死在这儿……走吧,带你回逸春山了。”
……
两人经历过生死一线,身上都脏得能搓出伸腿瞪眼丸,脸上更是黑一道白一道的长相都快看不清。从山林中走出来后就是甜水镇,裴澍去而复返,和廿三两个逃荒似的再次扎进福生客栈,可把管账房的酸秀才唬了一跳。
搁谁谁不唬一跳啊?进门时一回比一回更看不出像个正常人,这仙长也未免太落拓不羁了!酸秀才一面腹诽,一面恭恭敬敬地照着裴澍的吩咐送上足足的几大桶热水。
直在福生客栈歇了四五天,裴澍脏腑的内伤能勉强撑得住颠簸劳碌了,两人这才退房登上返程的船。
“廿三听着可不像是正经名讳,倒像个宗族里的排名。瞧你样貌也是锦绣绫罗堆出来的小公子,没有半分风餐露宿的奔波憔悴。”裴澍坐在船头端详廿三,对他的身世颇感兴趣,“你莫不是哪家流落在外的命根子?抑或是家道中落,不得不出来讨生活?”
“我不记得名字,廿三是阿婆取的。”
洗涮干净的廿三与裴澍并排坐在船头吹风晾头发,随口闲话。
廿三穿着裴澍的道袍,已不复狼狈邋遢的乞儿模样,相貌也显出精致昳丽。他与裴澍身量相仿,但少年正在抽条,身形要更单薄些,个头也略矮一寸。裴澍给他测了骨龄,推算廿三约在十四岁半上下,是个正经的半大小子。
半大小子歪头努力回忆才被阿婆捡到时的情形,断断续续道:“是在河边被打鱼的阿婆捡到的,头泡在水里,好像被河底的石头撞破后脑……就也不记得从前事了。因为是二十三清早遇见了阿婆,所以都叫我廿三。”
裴澍闻言拨开他浓密的头发瞧了瞧,果真见他后枕部有一道足足两寸半的淡白色疤痕。那收留他的人家没有替他请外科郎中,是附近的赤脚大夫帮忙胡乱处理的伤口,愈合后瞧着歪七扭八的,狰狞又可怜。
“无妨,山上的药要什么有什么,届时请我师尊赐药便是。”裴澍上手摸摸他长发,见已干了七八分,便帮他重新将一头鸦羽似的发丝拢做一束,寻了根闲置的发带松松扎好,掩住了伤疤的踪迹。万幸这伤不在脸上,否则廿三这张漂亮脸蛋伤了还真可惜。
她仗着廿三不懂世俗礼教,正大光明地欣赏俊秀少年。
少年轮廓尚还柔和,眉峰黑而秀丽,鼻梁挺拔,杏眼灵动清亮。虽没有成年男子那通身锋锐气质,但周身清爽的少年感十足,有种年轻人独有飒然无畏,却不显得莽撞傻大胆,可谓分外独特。
逸春山的师徒四人里,若论美貌当属时年双十又二的大师兄杜飞花,其次是年轻时的他们家糟老头子裴明子、端庄得跟大家闺秀一样的二师兄李随之,最后才轮得到裴澍。廿三的样貌大约在杜孔雀之后,老头子之前,不过他骨相尚未完全长成,到二十出头定型时未必不能与大师兄一较高下。
他们美人的事情,总跟裴澍是没什么关系的。
倒也不是说裴澍生得不漂亮,相反,她美得十分独特——只是不是普罗大众所推崇的那种“女子的柔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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