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凌晨五点。

        高瞻在沙发上醒来，头痛欲裂。

        他用手背探额头，温度有些高，应该是发烧了。

        轻手轻脚靠近床边，高瞻俯下身，没敢靠得太近，就这么看着，看她不同于平时的恬静又略带天真的睡颜，应该没有感冒发烧——昨晚她湿头发都没擦就睡了。

        膝盖处的伤口，能挑出来的玻璃片都挑出来了，但应该还有残存，他想到了今天的行程计划，决定先去诊所看一下。

        出门前带走收拾好了的垃圾，包括玻璃片等尖锐物。

        ……

        乘坐11路的汽车，直达市中心医院。

        病房门由内拉开，出来的是大约五十岁的女人，身材有些肥胖，头发梳得整齐，脸是经过风吹雨打的红黑，又有明显的虚弱之气。

        高瞻主动问好：“张阿姨。”

        她是母亲的病友。

        “诶，”女人本来是笑着的，眼角的皱纹更深了，看见他脖子与手掌处的绷带，惊呼：“怎么伤着了？”

        高瞻立即看向自己的父母。

        母亲穿着蓝白相间的病服坐在床上，背靠着枕头，手里拿着一本书，父亲坐在床边，他们两人应是正在看书的，听到声音后一齐望过来。

        张阿姨侧了侧身子，让他们瞧得更清楚了。

        父亲走过来，“怎么回事？”

        高瞻脸上带着不经意的笑，“没事，就是骑车的时候没注意看路，摔在玻璃渣上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还是在脖子这么重要的位置，要是……”母亲蹙眉，直起身子来探看他的伤口，其实是看不到什么的，包扎得严严实实。

        她满脸心疼，在绷带上抚摸着，问：“是不是别人欺负你了？是不是？”

        “不是，真的不是。”高瞻认真说。

        不是欺负，是一场交易。

        高瞻托高了手里的玫瑰花，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说：“妈，花好看吗？喜欢吗？”

        母亲愁眉不展，但还是顺着儿子的意思，说：“怎么还买了花？”

        “好看，在路上看到的，觉得跟妈很像，就买了。”高瞻回答。

        母亲这才勉强笑了笑，“你哄妈开心呢。”

        经过一次化疗，她元气大伤，此时脸色虚弱又苍白，和这些娇翠欲滴的暗红绸质地的玫瑰一点都不像。

        “哎哟，阿瞻这么有情调啊。”张阿姨在一旁倾羡调笑。

        高瞻从玫瑰中取出一支递给张阿姨，“送给阿姨，”顿了顿，他转头向母亲询问：“妈，可以的吧？”

        母亲点了点头。

        张阿姨没想到自己也能沾上光，接过花，折去了过长的枝干，插在耳边，对他们道：“怎样？好看吧？”

        三人笑着点头。

        “嘿，那我得让其他人也看看，”说着她就风风火火的出去了。

        高瞻转头看母亲，“妈也要戴吗？”

        母亲看着他，他笑着回望自己，面容在玫瑰花的衬托下愈发的俊朗英气，令她心里一片柔软，接过花来，轻叹了口气，“不戴了，就放在桌上吧。”

        父亲看母亲低头嗅花，道了一句：“好看。”

        母亲娇嗔看了他一眼。

        高瞻弯腰将花瓶中已经有些枯萎的小雏菊取下来，放进垃圾桶里。

        “阿瞻，吃饭了吗？”母亲问道。

        “还没，等阿怜他们来了，我们再一块吃。”

        母亲点头，“要吃饱些。”

        高瞻答应着，拿起花瓶出去清洗换水。

        回来在走廊碰到了王戌时，高瞻询问起自己的妹妹，“阿怜没来吗？”

        高怜本来昨晚是要跟父亲一块过来的，但她临时说有事，恰好远亲表哥兼邻居王戌时出来工作的地方离她学校近，也打算今天过来看望母亲，便与她一块上来。

        王戌时一脸无奈，侧身露出一个小脑袋。

        “哥……”

        高瞻怔怔看着妹妹的齐耳短发。

        高怜自小身体就不好，发育缓慢，头发长得慢，她极为爱护自己的头发，除了偶尔修一下分叉的发尾，几乎不拿头发动刀子，她细心保养的又长又黑的头发在村里，谁看了都要夸赞一句。

        但现在，没有了。

        高怜有些怯意，颤颤巍巍伸出小手来，掌心里平整的叠放着五张百块钞票。

        高瞻视线下移，迟钝的看了好一会，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声音沙哑得像被细石子摩擦似的，“你把头发卖了？”

        高怜点头，有些得意之色，“收头发的师傅说我发质好，多给了我五十。”

        她想为母亲为家里尽一份力。

        卖头发，是她目前赚钱的唯一途径。

        高瞻明白她的想法，但他已经筹到钱，仅是一夜之差，妹妹宝贝得不行的及腰长发就没了。

        这不是她应该担负的责任。

        高瞻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高怜见不得哥哥难过，拉住他的手安慰道：“哥哥，没事的，头发还会再长出来的。而且我从没留过短发，感觉挺新奇的，剪短头发的好处有很多啊，可以省洗发水，也可以节省我的时间精力，甚至可以防止头发湿漉漉的不小心着凉感冒了。”

        她声音细软，哀求着：“哥哥，这钱就当是你兼职赚来的，别跟爸妈说，好吗？”

        高瞻心里又酸又涩，“好。”

        他伸手摸着妹妹的头，道：“我已经借了足够的钱，你不用担心钱的事。”

        严旬安的钱，就当是他借的，以后会还回她的。

        “借的？那……”高怜蹙眉。

        王戌时适时打断高怜的话，“再不进去，叔叔阿姨要出来找人了。”

        然后接收到了高瞻感激的眼神。

        见到母亲后，头发自然又被提了一次，高怜调皮的眨了眨眼反问，“我现在这样不好看吗？”

        较之以前，确实起来多了几分清爽。

        父母乐得见她这般机灵鬼怪的模样，摇着头宠溺又无奈的笑着，高怜捂嘴，也笑得更深了。

        母亲关心孩子们的身体，催促着他们先去吃饭，高怜与王戌时表示吃了才过来。

        高瞻借口去吃早餐，走出病房，将银行卡交给跟出来的父亲，他已经将上面的写着密码的红字擦得干干净净的了，继续用方才应付妹妹的说辞，跟父亲又重提了一次。

        最近常常撒谎，常常坦诚的撒谎。

        但父亲并没有妹妹一样好糊弄。

        到底是多吃了几十年饭的人，人情世故都看得通透，最近一直跟人借钱，跟亲戚跟朋友跟老板跟同事，碰壁是常有的事，他人躲避或者厌弃鄙夷的神情，他已经见空司惯了。

        由此，他细细盘问了儿子这笔钱的由来。

        高瞻早打了腹稿，解释起来条理清晰，毫无纰漏，他沉着应对父亲，“下周末我带您去看看我这同学。”

        就请求班上热心的体育委员充当借钱的“好人”。

        父亲拿着卡，一直挺得直直僵硬的腰脊，总算稍微放松了下来，他半阖疲倦的双眼，声音沙哑，“阿瞻……”

        他无地自容。

        感觉父亲比看起来还要瘦得多了，高瞻宽慰道:“爸，没事的。”

        两个月前父亲与他说没事的。

        现在，他与父亲说没事的。

        但愿，真如他们所说的。

        走廊中的风沾了外面的阳光温度吹进来，也吹来了张阿姨远远的熟悉的爽朗笑声。

        周日晚上到教室，班上氛围格外热闹，大家情绪显然都有些激动，三两个凑在一起说着话，脸上还带着笑。

        课桌上已经放了一张纸，高瞻拿起来看了下，对正走过来体育委员余景阳说：“抱歉，我参加不了。”

        “啊？为什么？你这体格不参加未免——”余景阳的目光落在他手与脖子的绷带上，又说：“有些项目不会用到——”

        声音又戛然而止。

        高瞻撸起裤脚，露出膝盖上的绷带，余景阳有点崩溃，但更多的是关心，“怎么搞的？这么惨，你又被打了？”

        余景阳升高二才与高瞻同班，他对校园暴力极度看不惯，碰上高瞻被找麻烦都会伸出援手。因长得高大又有力气，还专门学过散打，一打五完全不在话下，基本没人会去招惹他。

        高瞻摇头，“不是。抱歉，这次没法参加。”

        “可惜，这是两年才有一次的校运会啊，”余景阳说：“哦，还有之后的校庆，希望文娱委员不会安排全班人跳跳蹦蹦的节目。”

        文娱委员李晓薇就坐在高瞻前面，原先就悄悄支着耳朵在听他们讲话，这会终于寻到借口回头，说：“不会。”

        她这个人文文静静，说话很细，就说这么一句话，脸与耳根子都红了个遍。

        “哈哈，没有更好。”余景阳走开了，计划有变，他要去找适合的人来替上高瞻的位置。

        高瞻低头整理学习资料，这几天在学习上有所懈怠了。

        “你，你还好吗？”

        高瞻抬头，对李晓薇突然的问候有些诧异，礼貌回答：“还好，谢谢。”

        “我，上次看到你……”

        李晓薇红着脸，快说不下去了，转身从桌肚中抽出一个袋子，里面装了不少东西，袋子上有着“xx药房”的标志性字眼。

        她环视四周，确定没有注意到这边，“这些，给，给你。”

        高瞻愣了愣，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一个声音。

        “高瞻。”

        缓慢的，一个字一个字叫唤，声音不大，却难以忽略。

        高瞻望向门口。

        是严旬安。

        自她出了声，这教室顿时气氛凝固得像时间静止了一样。

        她倚靠着门框，双手环胸，随意站着，一脸漠然望向高瞻。

        这时的她，是正常的。

        高瞻知她这是要秋后算账了，对投来关切眼神的余景阳点点头，示意他不用担心，往门口走去。

        跟在她身后，如破浪前行却沾不着半点水珠，走廊上的同学都让道。

        上了楼，一直到有些昏暗的顶楼楼道里，严旬安才回头，站在稍高的阶梯上俯视着他。

        “啪——”

        高瞻又挨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的。

        “那天晚上，你听到了什么？”

        高瞻低声回答：“没注意听，不知道你问的是什么。”

        这个答案比“什么都没听到”或者是“都听到了”要令人容易信服得多，但严旬安不会就此放过他，手肘击向他肩膀的同时，迅速抬膝盖猛烈顶住他的肚子，高瞻一时不防，捂着肚子趴在地上，闷哼出声。

        严旬安独特的清冷嗓音在头顶，甚至由于楼道的空旷而回响，“不该说的，要是有第二个人知道——”

        威胁中透露着要弄死他的冲动。

        高瞻捂着痉挛抽痛的肚子，胃中酸水涌上喉咙使他不适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说：“不会……”

        “希望如此。”

        她半蹲在他面前，支着下巴，“还有，你跪一晚上了？一百万这么好拿？”

        高瞻身形一僵，各处的疼痛还在不断清晰的传入脑中，刺激着太阳穴都一跳一跳的。

        “一百万能买一条好狗，不能换你一双腿？”

        “我会还……”

        “你拿什么还？”严旬安嗤笑。

        高瞻头都抬不起来，嘴里尝到了酸水的苦涩，重复着说：“我会还。”

        严旬安不会在意区区一百万，拿钱丢进水她也不会回头看一眼，只是，高瞻那晚知道得太多，她犯不着为了他大费周章，这一百万就足以牵制住他。

        她突然说：“你叫高瞻。”

        “……是。”

        “高瞻远瞩，名字倒是不错，”她煞有其事夸了句，话头颓然一转，“不过，狗取这种这种名字，是不是不大像话？”

        “跟人似的。”

        瞧见了他猛然抬头望过来的眼神，她笑了笑，说：“你很聪明。”

        她起身，“那就勉为其难，叫远瞩吧。要乖乖听话，知道吗？”

        得不到回应，她一脚踹在他右肩上，“哑巴了？”

        高瞻压抑着欲呼出的痛吟，“……知道了。”

        严旬安跨过他，往下走，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缥缈，却清楚的传入他耳朵，“一百万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却能让你坐几年牢，你识相些，这样，我也稍微有点乐趣。”

        高瞻趴在冰冷的地上，过了许久都无法动弹。

        晚间的风很大，过了国庆节，天气已经有转凉的迹象了，从门缝挤进来的风像竹片一样刮在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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