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打款速度一般与竣工速度成正比。

        大抵是严旬安的钱打得快，村里的大路很快就修好了，平平整整、宽宽敞敞的，还真如严旬安说的两道移植了尤加利树，与紫薇花包括翠薇、银薇，一摞摞蓝紫色与白色的花掩映在绿叶中，这种无所顾忌的鲜浓的美，看了让人心情很畅快。

        因为修了路，也算村里的一件大事了，加之经费有余，大伙合计请戏班子来唱戏。

        这里每年都会请戏班子来唱戏，固定在初夏四月份，彼时恰逢许多水果如杨梅、菠萝、番石榴等上市，有些人会踩着三轮车来卖水果，而戏台前面常弥漫着微酸的果香。

        高瞻的家在水泥浇筑的戏台对面，旁边就是太公庙，离得很近，除了果香，还沉浸在时不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唱戏伊始、中场休息、结束都要放鞭炮的。

        唱戏前历来是要请神——“请”附近的太公过来一块看戏，然后拜神。

        这历来是件隆重的事情，因而高瞻请了一天假回去准备各种拜神的鸡鸭等东西。

        唱戏的名头虽是给神明“看乐子”，但其实，真正因此而高兴起来的，多数是老人与小孩。他们都比常人贪热闹。

        夜幕堪堪降临，一如既往有许多看戏的：自备小塑料凳子的佝偻老人、抱着几个月大的婴儿的小媳妇、努力又看又听却始终不大明白咿咿呀呀唱着什么于是无聊了跑去捡还有用的鞭炮的小孩子，卖吃食的：水果、煮玉米花生、炸虾饼、各种彩色的冰棍——“哇”，一个小孩因父母不给买棉花糖哭闹起来了。

        “如果是我的小孩，他想要什么，我都给他。”

        视频另一头的严旬安意有所指。

        高瞻浅笑了一下，并不“接”她的话，只说：“那是小凯，他嘴里已经没剩几颗牙，不能再吃糖了。”

        严旬安哦了一声，没再继续了，说：“我想看你。”

        高瞻动作自然调转了手机摄像头，对着自己，他眼皮微垂，而后又抬了抬，说：“等你下周回z市，过来我这里看看？”

        毕竟是她捐的钱，应该亲自来看一下的。

        虽然，马路与其他马路相差无几，戏剧也略显粗糙，没什么新意。

        严旬安连忙一口答应道：“好。”

        这是高瞻主动邀请的，虽然意义并不代表着是见家长，但严旬安还是格外高兴，“我听阿怜说，有家卖糯米红姜水的，很好吃。”

        “是先糯米先压成厚饼状煎过两面，然后放进热乎乎的红糖姜水里。嗯，虽然听起来有些奇怪，但我觉得还不错。”高瞻认真的介绍，并给出中肯的评价。

        严旬安笑了笑，说：“不奇怪，听起来就很好吃。”

        完全是出于对他的爱屋及乌。

        高瞻明了，笑意加深。

        再说一会话，高瞻便下楼了。

        江澹正在楼梯间拿之前存放的闲置的椅子，大概是哪个阿伯阿婶又来借椅子看戏了。

        “妈，怎么不喊我？”

        楼梯间积落的灰尘多。

        “妈哪有这么娇气。”

        高瞻却坚持让母亲站到外面去，自己动手拆出椅子，用毛巾擦干净，再拿出来，打了招呼且挨个分给人们。

        “阿怜呢？”高瞻没听到妹妹清脆欢快的声音。

        “跟戌时出去了。”

        高瞻沉吟片刻，“去哪了？”

        江澹笑了笑：“这我就不知道了，估计又怂恿着戌时带她去钓鱼捉虾。”

        “都这么晚了，胡闹。”

        江澹看向外面将暗未暗的天色，没敢反驳儿子：戌时一向有数，只带阿怜去深不过膝盖的小溪或小池塘边玩。

        “妈，我去找阿怜回来。”

        江澹目送儿子离开，有些好笑自言自语道：“阿怜又不是小孩子了，看这么紧也不怕她跟你急。”

        先将家门口这一大片集满人的地儿搜罗了一遍，高瞻从大道直行至一棵歪脖柳树，然后右拐拐进了蜿蜒小路。小路凹凸不平铺着小石子，两边杂草丛生：绿的，黄的，灰褐色的——枯萎了的五蕨、车前草，一双极为常见的金裳凤蝶从身后掠来，蝶翅金黄色与黑色交融的斑纹在微弱的余晖下，显得有些寂寞了。

        从家那边传来的婉转幽怨歌戏隐隐约约，此处安静彷徨。

        高瞻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心慌，一边快步走，一边想起了没有多大干系又密切相关的细节，也是旬安的暗示：旬安初次见到戌时哥时微微蹙起的双眉；游乐园那次她没有让戌时哥一块去；阿怜跟他说旬安教了她一套防狼术。

        一个在他记忆中很是寻常的画面突然跳了出来：

        阿怜从娘胎出来，身体就一直很弱，需要忌口的食物更是多不胜数，因而每次到唱戏的时候，家里人都仔细看着不让她碰外面那些的食物，尤其是那些五毛钱一块钱的塑料包装的小零食——味道最佳。

        王戌时常常钻空子当白脸，总是偷摸着带她去买一小捧只加少许盐烘制的瓜子吃。

        当然，这在高瞻他们的接受范围内，且总是面对阿怜可怜巴巴的目光攻击，他们也几近破防。

        有一天，高瞻去寻阿怜回来喝药，她正坐在高高的干稻草堆上，身旁的王戌时就一边给她剥瓜子一边瞧因看戏眼睛亮堂堂的高应怜，问她：你听得懂？

        阿怜摇摇头。

        她叫高应怜，应怜。

        怜除了怜惜，还有爱的意思。

        江澹第一次见羸弱不堪的女儿时便自然而然有了这个想法：希望她能得到满满当当的爱。

        阿怜长得雪白雪白的，像浸了雨的一株山荷叶，变得透明而脆弱，只是轻轻的摇头动作，便更加惹人怜了。

        显然，王戌时也这么觉得，很是温柔的看着她，然后伸出食指顶着她滑腻的脸蛋，示意瓜子已经剥好了。

        高应怜低头一看，正要伸手接过来，他却合起大大的手掌，摇摇头，“低头吃。”

        高应怜蹙眉，低头就着他的手，像小猫舔盆奶一样吃了起来。

        明明很寻常。

        可如今，高瞻回忆起来，觉得有些怪。

        前面是一大片绿油油甜象草，长得又高又茂密，几乎遮挡了视线，进去了便望不见人了，外面的人也瞧不见里边。

        阿怜曾说过，戌时哥经常带她去溪边、鱼塘玩，经过这里时总要待上一段时间，一来是休息，二来是砍上一些草扎捆带回去给他家里养的几只母羊吃，好产奶——羊奶用来做糕点卖。

        高瞻一直默念着：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不臆测，不武断，不固执，不自我。

        但是，他不可控的生出一些恐怖的想法：

        和他一样高大、成年了的王戌时，拉着身形抽条，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阿怜，进到这个密不透风的甜象草丛中，很自然的像以前一样抱着她，问她今天玩得开不开心，明天还来不来，亲他一下就把那条花纹很好看的小金鱼送给她。

        阿怜心不在焉的回着话，无端紧张。如果这时再有什么鸟儿雁儿擦着芦苇飞过，她的魂也要跟着飞走了。

        “啊呀，戌时哥不要！”

        心猛地一跳，高瞻快步走过去，中间磕到了尖锐的小石子却完全没注意到，他拨开甜象草，大声喊道：“阿怜，阿怜你在哪？”

        “哥，我在这。”

        高瞻循着声音，看到了那抹淡红色的身影，脚步更快了。

        “哥，你的脸怎么了？”

        高应怜惊呼。

        没有他所想的那样，她穿着整整齐齐的站在中间空阔地上，严旬安送给她的连衣裙没有一处脏的，只是她头上编制的花环歪斜着，脸有些红，她面前是一只动来动去挣扎着的小龙虾，小龙虾被钓着，鱼线的另一头是王戌时。

        显然，王戌时刚刚是在逗高应怜。

        高瞻握着高应怜的手腕动了动唇，还是问：“你们在做什么？”

        “戌时哥捉弄我，”高应怜告状，但这不是最紧要的，她说：“哥，你的脸流血了，你怎么这么不注意啊。”

        高瞻抬手摸了摸脸，“没事。”

        伤口不大。

        “我以为你出事了。”高瞻说，不着痕迹看了王戌时一眼。

        王戌时把小龙虾收回来，扔丢水桶里了，随意道：“这么不相信我。”

        “对啊，哥，有戌时哥在，我不会出事的。”高应怜附和着。

        高瞻沉沉的看着高应怜，看得她有些发怵，果不其然——

        “晚上不能再往这边跑了。”

        高应怜小声抗议，“有戌时哥在嘛。”

        但高瞻总有理由驳回她的起诉，“你看你腿上一大堆蚊子包，你多大了，还这么不懂得爱惜自己，一点都不让人放心，要是发生什么其他意外呢？”

        他越说越激动，沉声重申道：“晚上不能往这边跑，听见了吗？”

        这么凶的哥哥。

        高应怜吓了一跳，怔怔的没反应过来。

        王戌时过来，要将高应怜护在身后，高瞻却不肯松手，反而将她拉入自己怀里，竟说：“我才是她哥。”

        王戌时一愣，然后笑了，嘲讽问：“你这哪儿攒来的火气，就尽冲我跟阿怜发了。”

        高瞻闻言也是一愣，看向惴惴不安的妹妹，声音放柔了些，说：“哥不是凶你，只是以为你出事了，着急得冲昏了头脑。对不起，阿怜。”

        “没事，都怪我刚刚乱叫。”高应怜很大度的。

        高瞻看了王戌时一眼，“抱歉，戌时哥。”

        王戌时见高应怜恢复正常，耸了耸肩膀，回身拎水桶，无所谓道：“没什么好抱歉的，你是阿怜的哥，担心她多一点，应该的。”

        “哪有，戌时哥也是我的哥，戌时哥也很关心。”高应怜说。

        高瞻无言。

        高应怜见王戌时要离开，他两只手不得空，只得用身子顶开甜象草，脸险些几次都要被刮到。

        高应怜忙拉着哥哥上来帮忙开路。

        高瞻看着半小桶小河虾，这些是捉给阿怜的，她喜欢用这些河虾白焯加盐然后配白粥吃。

        他拎过一个水桶。

        王戌时站定。

        “你们走快点啊。”

        前方的高应怜头都不回唤道。

        高瞻不看王戌时，抬头看天边最亮的那颗长庚星，微风吹过，像开启了夜晚的音乐剧，无数草虫嘈杂嘶鸣。

        “你也是阿怜的哥哥。”

        高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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