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爆竹一声除旧，新桃万户更新。

        高瞻兄妹俩过着没了父母的第二个年，倒也不如头一回那般手忙脚乱又凄切万分了，只是看着归家、拜神、往来探亲的人们，不免触景生情，感到无根漂浮的彷徨与怅惘，以及深刻的思念。

        邻居好友都知道他们的情况，热情的邀请他们过来家里吃饭。

        年初二之前的邀约，兄妹俩都拒绝了，之后的却是盛情之下，推不了的。

        朱肖喜早给高瞻打了电话，就差亲自过来请人，终于在年初四那天将他跟他妹妹叫过来一块参加篝火晚会——其实就是自助烧烤。

        在高瞻他们来的半路上，朱肖喜却突然又打电话来，告诉他：他表姐朱云贞临时回到z市了，这会刚到他家，还带着严旬安。

        十几年过去了，朱云贞依然在家人团聚的各种重大节日中，不遗余力的恶心她的父亲与外来者，面对一地狼藉干脆的拍拍屁股离开，而作为外家亲戚的朱肖喜家，则是她第一去处。

        提及到严旬安，高瞻不由回想起了前几天那一通持续到凌晨、直至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才结束的电话。

        时长竟是四小时二十三分四十八秒。

        那晚与严旬安说了什么，他几乎没印象。

        高瞻对此有过担忧，怕自己透漏了不实际也不合时宜的话。

        心里头的那扇门开着，不知跑出了一些什么。

        他甚至曾隐约不安，担心她出事了，直到看到了朱云贞发的朋友圈动态，其中就有严旬安的身影。

        他终究还是没有主动联系严旬安问起这事，而在这期间，她也没有找过他。

        高瞻路上买了水果饮料喝一些烧烤的食材过来。

        余景阳早就到了，兴许是心态转变了，与朱肖喜以及他的家人相处不如从前自在，反而觉得拘谨，便到院门口来迎高瞻他们。

        “你可算来了，朱肖喜都念了好几次。”

        余景阳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妒意，“也不知道我没来，他会不会也这样念叨。”

        话音刚落，朱肖喜就兴冲冲的跑出来，估计是听到外面的声响了，“瞻哥，你来了啊，阿怜妹妹你越来越好看了。”

        朱肖喜之前跟着高瞻回县城看过几次高应怜，他开朗又真诚，很容易就让高应怜打开心扉。

        “谢谢肖喜哥。”高应怜抿嘴笑了笑，道：“肖喜哥也越来越帅了。”

        朱肖喜嘿嘿一笑，“那是。”

        瞥到一旁余景阳略带揶揄的目光，朱肖喜神色微僵。

        邀请来烧烤的，除了高瞻他们，还有朱肖喜的一些亲戚邻居，但这个时间段，就高瞻兄妹与朱肖喜的二叔一家来了。

        进了屋，高瞻领着妹妹与其他人问好，朱肖喜的妈妈对这个给予儿子诸多帮助、方便的同学印象极好，这会终于看着了这对可怜的兄妹俩，详细的问起他们的学习生活等近况，惋惜又心疼的拍了拍他们的手，说让他们在这儿住上几天，最好到开学。

        高瞻正婉拒，这时楼梯处传来一阵声响。

        众人齐齐看过去。

        先露脸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长得与朱肖喜有几分相似，正咧着嘴朝后面笑着，眼睛圆溜溜的，看都不看阶梯，脚下半步踏空，原就侧着的身子趔趄了一下，嘴里的话也打了个顿，“等我回到我家，拿我的玩具——哎哟——”

        清脆的笑声紧接其后，朱云贞眉眼弯弯，看到了坐在客厅中的高瞻，笑说：“呐，你刚刚问的人就在那。”

        一同下楼来的严旬安闻声看去。

        高瞻朝她们笑了笑。

        视线虚浮着，焦距根本没落在她身上。

        甚至于，他都是看在朱云贞与小男孩面上笑的，浅显又客套。

        严旬安意识到了这些，蹙起眉。

        “呀，是这个哥哥啊。”

        小男孩蹭蹭蹭的跑过来，站在高瞻面前眨巴着大眼，若有其事的观察起来。

        “你们说什么呢？”朱妈妈问。

        朱云贞与严旬安一块走过来，解释道：“小旭说等他长大了要娶旬安，我说旬安已经有对象了，他差点就要哭了。”

        朱旭是朱肖喜的堂弟，比朱肖喜还要自来熟，面对冰凉凉的严旬安，他可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因为其出众的长相，更加青睐她，叽叽喳喳的跟她分享自己的所有。

        朱云贞这话一出，原先不知情的人皆是一愣，尤其是高应怜。

        哥哥竟半点消息都没跟她透漏，藏得严严实实的。

        之前在游乐园那次相处，高应怜就很喜欢严旬安，无他，她长得太好看了，虽然不怎么喜欢说话——但好看的人是允许有些脾气的，还送给了她一个大玩偶，玩偶至今还在她的床上，占据了大半的空间。

        本来高应怜以为哥哥只是单相思，没想到两人关系已经发展到了那种地步。

        高应怜的眼睛霎时就亮了起来，但随即又暗了下来。

        正如那时她能感受到哥哥藏起来的喜欢，这会她也能感受到他的平静以及些许不自在。

        没有人在面对喜欢的人会这样。

        高应怜觉得不寻常。

        其他人也这么觉得，两人似乎不同于一般的情侣。

        只有朱旭不知不觉，观察高瞻完毕后，深深的叹了口气。

        这副小孩故作老成的模样逗乐了一些人。

        朱妈妈说：“想什么呢？”

        到底不是亲戚，又加上原就有几分趋附逢迎之意，朱妈妈实在没法将严旬安当晚辈看待，即便好奇她跟高瞻之间的事，却不好直接问，只有借着朱旭试探一下。

        朱旭又叹了口气，很为难道：“我让步了。”

        “哦？”朱妈妈窥察着严旬安，见她没有异色，于是说：“为什么让步了？”

        “因为这个哥哥比我好看。”

        众人噗嗤一笑。

        高瞻的相貌客观而言，不过中等偏上，只是他沉稳内敛的气度又为此添了几分寻常人没有的味道。朱旭与朱肖喜的性格差不多，连爱好、审美都一致，才打个照面，就对这个温温柔柔面对他考察的大哥哥颇是满意。

        朱旭抓住高瞻的手，很认真的托付：“哥哥，你要对旬安姐姐好哦。”

        众人哄笑。

        高瞻与已经落坐在一旁的严旬安对视一眼，对朱旭笑了笑，点头，“嗯。”

        严旬安听到他的回答，心里嗤笑：她需要他对自己好？

        才分神想了一下，朱旭就跑过去拉起她的手，“旬安姐姐，你过来跟哥哥坐啊，一对要坐一起。”

        他还举例：“我爸爸跟我妈妈坐一起，大伯跟大伯母坐一起，你也要跟哥哥坐一起。”

        严旬安性情虽冷漠，却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最主要还是朱云贞的面拂意，由着朱旭拉着自己坐了过去。

        高瞻往妹妹那边挪动了一下，让出位置。

        可空位本来就是够的。

        因此他这动作落在严旬安眼中，成了嫌弃。

        他不想跟她坐一块，嫌弃跟她坐一块。

        严旬安的脸色微沉。

        正打算与她打招呼的高应怜见此，不由一怔。

        严旬安这头不快，朱旭那头却心满意足，拍手夸赞：“好看!”

        “这叫金童玉女。”朱妈妈教小侄子。

        “也叫男才女貌。”朱旭妈妈后头添了一句。

        朱旭重重的点头，表示自己受教了。

        妇女对此的兴趣远远高于其他人，针对高瞻二人的外在条件客客气气的品评了一番，当然，皆是好的，说他们都个儿高，差哥十几公分刚刚好；说长相气质也搭，主要是高瞻在这么个大美人面前都四平八稳、笃定淡然——不排除相处久了的缘故，一看就是能与严旬安齐头并驱的。

        中间，朱旭插话说：“哥哥跟旬安姐姐的手表是一样的。”

        朱旭很喜欢机械类的玩意，很自然的就注意到了他们手上佩戴的手表。

        高瞻顿时一僵，不着痕迹的收了收手。

        手表是连同那套西服一块送来的。

        有了被扒衣服的教训，高瞻不轻易穿戴严旬安送的东西，但担心全部不碰又会招惹她发怒，于是就戴了表，即便被要求当场摘掉归还，也没不会太难堪。

        众人的焦点落在两人手腕上，神情各异。

        严旬安沉默着任他们看。

        高瞻也没说话。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扑朔迷离。

        朱妈妈道：“感情真好……”

        “我也没想到这么好。”朱云贞感叹一声。

        朱肖喜原就听得忐忑不定，见他姐还要说点什么，连忙出声岔开话题，“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收拾收拾吃的吧，瞻哥，你来帮帮我。”

        姐弟俩所见所感不同，对二人的关系的看法几乎截然相反。

        朱肖喜担心再说下去，惹得严旬安不痛快，导致他瞻哥遭殃。

        “你这孩子，上门即是客，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朱妈妈瞪儿子。

        朱爸爸也觉得儿子没眼见，“阿瞻，你坐下，别听他的。”

        “没关系的，阿姨叔叔，我习惯了，而且我也喜欢动手做这些。”

        朱肖喜可不管他爸妈，他们压根不知情，拉着高瞻直往外走。生蚝等食材放在外面院子。

        高应怜与余景阳也跟了过去。

        朱妈妈无奈，转头对严旬安赔笑：“这孩子不大懂事……”

        严旬安摇了摇头。

        “旬安姐姐也想出去吗？”朱旭自认很善解人意——他爸妈都这么夸他的，拉起了严旬安的手，“我们也去旬安姐姐的哥哥。”

        “我也去。”朱云贞道。

        最后年轻人都出去整理食材了，留下了面面相觑的长辈们。

        大多数食材是没有处理过的，比如韭菜茄子等蔬菜，只是洗好了，还没串起来或者用锡纸包起来，男孩子们负责料理这些，女孩儿只需要聊聊天等着吃吃喝喝就行了。

        高应怜却不好意思，与严旬安她们在一旁坐了一会，就非要过来帮忙，高瞻只给她安排了串菜，麻烦如串鸡翅的活就不让她动手了。

        “就是，没道理阿怜在家不碰这些，来到我家就要累死累活。”朱肖喜很是赞成高瞻的决定。

        高瞻笑了笑，手上腌制鸡翅鸡腿的活没停。

        朱肖喜见高瞻陆陆续续放了好几种东西，凑过来问：“瞻哥，你哪儿学的这门独家配方？”

        “这些都是很常规的佐料，不是什么独家配方。”

        “你想学？”

        朱肖喜摇头，“不想，我学不会。”

        其实是懒得学，除了吃与摄影，他对其他东西都不热衷。

        余景阳一边串虾一边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听到他们的对话，也凑过来了，“那教教我吧，我学得会。”

        朱肖喜身子绷紧，脸也绷紧了，“那、那你学着，我看看小旭弄得怎样了。”

        说完，他就走到高瞻的另一边了。

        余景阳无言。

        高瞻已经腌了整整两大盘，工作已经到了结尾部分，见余景阳情绪有些低落，不由道：“下次再学吧，我们去帮小旭串蘑菇。”

        无怪他道不当说客，但凡他在这件事上说上一句话，都是在帮余景阳。

        朱旭作为男子汉，自然也要干活的，只是活比高应怜的还要轻便，但他人小手短，做事不快，最后朱肖喜都完成自己的工作了，过来帮他忙。

        朱旭不知道他们之间的风起云涌，很高兴被簇拥，手上拿着一个香菇惊喜道：“这个好像一把伞。”

        香菇都像伞，但这个最像。

        朱肖喜听得一时起了玩心，拿过最后一个未切片的标致白菇，咻咻咻的翻转，还讲解道：“知道这是什么？定海神针，后来成了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

        朱旭哇了一声，“哥哥，可以给我吗？”

        “不行。”朱肖喜连忙护住，这可是最后一个白菇了，哦，不，最后一根定海神针。

        朱旭瘪嘴，羡慕得圆眼汪汪。

        高瞻在旁瞧得好笑，用白萝卜雕了一匹小马儿，递给朱旭，后者的注意力顿时转移了，小心翼翼的捧着到眼前看啊看。

        “瞻哥，也给我整只猴子吧。”

        如意金箍棒都有了，现在缺个孙悟空。

        高瞻自然不拒绝，他之前在朱肖喜亲戚餐厅那兼职，闲时跟着厨房师傅学了一手，很利落就雕出了个猴子，说不上栩栩如生，也惟妙惟肖了。

        “那也给我雕个猪八戒吧。”余景阳说。

        朱肖喜闻言，轻轻哼了一声。

        高应怜也想要，“哥哥……”

        高瞻笑着点头，随后给她雕出了个唐僧，还刮了一层薄薄的胡萝卜做袈裟。

        再凑个沙僧，西天取经一行人就齐了。

        五人手中的玩意聚在一块，颇有童心的演起了“话剧”，朱肖喜便摆弄着上天入地的孙悟空边哼起歌儿：“白龙马，蹄儿朝西，驮着唐三藏跟着仨徒弟。”

        余景阳接着唱道：“西天取经上大路，一走就是几万。”

        朱肖喜刚要瞪余景阳：要唱自己不会起头啊。就听见高应怜也参与进来了：“什么妖魔鬼怪什么美女画皮，什么刀山火海什么陷阱诡计。”

        三人一起唱着：“都挡不住火眼金睛的如意棒……”

        高瞻与朱旭静静听着，一个五音不全不想出糗、败坏他们兴致，一个出生得晚，童年的卡通片已经没有国产动画版《西游记》的踪影了。

        “……什么魔法狠毒自有招数神奇，八十一难拦路七十二变制敌，师徒四个斩妖斗魔同心合力，邪恶打不过正义!”

        三人唱完，相视一笑。

        朱旭很捧场的鼓掌，“好听，好听。”

        高瞻眼中的笑意加深，愈发的温柔了。

        另一边，朱云贞终于烦躁的将一直与之较劲的手机丢到椅子上，转头一看，身旁的严旬安正望着嬉戏调笑的人群。

        “旬安，你过去玩吧，不用陪我。”

        严旬安收回视线，不语。

        朱云贞却像给她接力一眼，看向扎堆的几人，说：“我原以为你不是很喜欢高瞻，没想到你们发展得还挺可以的。”

        包括今天的这对手表，之前宴会上高瞻的西装与配饰，朱云贞一眼就看得出来，都价值不菲。

        大多时候，礼物的价格就能反应出一个人的心意。

        严旬安纵然出手就不会是小气，几件限定的东西却足以证明高瞻在她那儿的份量不轻。

        “说起来，你什么时候跟高瞻妹妹认识的？”

        高应怜方才在客厅中无声的“旬安姐姐”，朱云贞可是瞧得清清楚楚，她轻撞了下严旬安的肩膀，揶揄道：“你们都到见家人的程度了啊。”

        “跟我说说，你们上床了吗？”

        “他看起来清瘦，不知脱了衣服身材是怎样的。”

        见严旬安蹙起细眉，似很反感这种私密问题，朱云贞道：“小气。说说看嘛”

        严旬安根本没有给朱云贞解疑释惑的念头，淡瞥了她一眼。

        能怎样，硬邦邦的。

        像块石头。

        但这块石头此时却很是温存和善。

        不知他们说到了什么，朱旭突然转头笑指着这边，其余四人也看了过来。

        高瞻转换了个姿势，原先斜打在他颈侧的一小束从枝叶间隙漏下来的阳光，移至他发梢、左边眉骨上，在浓密纤长的睫毛上形成了一个小扇型的光晕。

        光与暗与影融合，浇筑出了一个神圣而遥远的高瞻。

        他唇角还带着残余的笑意，又显得温暖而不真实。

        严旬安怔然。

        “你们说什么呢？”朱云贞大声问，两方之间的距离有些远。

        朱旭双手在嘴边做喇叭状，回答的声音清亮极了，“我们说，旬安姐姐是观音菩萨。”

        “……”

        西游记中有诸多女性角色：铁扇公主、白骨精、女儿国国王等，朱旭玩乐时还不忘自己目前最喜欢的旬安姐姐，非要给她安上一个角色。朱肖喜随口说那就蜘蛛精吧，心里暗道：等着被他一棍子打死。

        朱旭人小但不傻，也知道妖怪在西游记中的结局大多不是好的，急得连连摇手，还拉着高瞻拼命找支持，最终敲定了观音菩萨，他才笑逐颜开，下一秒就跟严旬安分享喜悦。

        严旬安并不知自己当上观音菩萨的道路有多艰辛坎坷，更体会不到朱旭的快乐，嘴角扯了一下，觉得讽刺。

        普渡众生吗？

        这种事，只有傻子才会做。

        朱旭又大喊道：“阿瞻哥哥也觉得旬安姐姐是观音——”

        朱肖喜忍不可忍，捂住了堂弟的嘴巴，掐断他的话。

        连高瞻都想掩脸。

        高瞻只是由朱旭提议的观音菩萨想到了上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严旬安的薄凉，倒与这点有几分相似，所以他在朱旭渴望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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