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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那晚过后,严旬安收敛了很多,不敢越雷池一步,不再动不动就说这里酸那里疼,孕吐都尽量憋着,直到受不住了或者高瞻走开了才大吐特吐。

        前几日两人融洽的相处,果然不过是给他人看的虚假表象,透支了往后一段时间的和睦。

        高瞻与严旬安交流几乎没有,勉勉强强维持在陌生人共处的状态。

        有一天,严旬安夜里惊醒过来,呆呆望着睡在床上另一头的高瞻,二人的距离遥远如山崖中间横亘深谷,山风呼啸,冷得人浑身颤抖,她仿佛再也无法忍受这份寒意,轻手轻脚下了床,来到外间,窝进了临近阳台的藤椅中。

        月光清越,万物明朗。

        树木在微凉的晚风中簌簌作响。

        严旬安像一个容器,满满当当的盛住了此间的风,虫鸣,月色与孤寂。

        视线落在右手虎口的六芒星上,严旬安想起高瞻事后的致歉:他说自己口不择言,有些话,她不必当真。

        可那些都是事实。

        其实她一直都明白高瞻见到她会难受。若以前换成他那般对待她,他的结局不会好,但她心存希冀,总想着慢慢来——她已经很克制了,他总会适应的。假使她不靠近,他更不可能踏前半步,就算有孩子,两人的关系也不会缓和,更得不到任何进展。却不想,终究还是过激,引起了高瞻剧烈的反弹。

        严旬安也晓得她确实是自私,一意孤行。

        诚如如今,她分明接收了高瞻表诉对她的排斥与抗拒,她却仍固执的没有错开进餐的时间,更没有提出分开睡——基于她怀孕偶尔需要“帮忙”的现实情况,他不会主动改变现状。

        她仍有侥幸心理:她没再麻烦高瞻了,也尽量减少与他的交集:日常活动地点分开,除了吃饭的餐厅与休息的主卧,而卧室中没有安置她过多的个人物品,高瞻应该不会太反感。

        但归根结底,不过是她自私罢了。

        纵使心疼高瞻,她依然不肯放手。

        严旬安当时说不出话,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驳高瞻,便是因为他说的全都是事实,除了——

        严旬安又想:她的爱怎么就算不上爱呢,她从未这么迫切的要得到一个人,连朱云贞都没有令她产生强烈的占有心理。

        没有爱,怎会有占有欲。

        没有占有欲,又怎么说爱。

        然而他只看到了她的占有欲。

        他不堪忍受这种被爱的方式。

        而无论基于客观还是主观因素,她短时间内都无法改变自己。

        “那里风大。”

        朗润的嗓音猝不及防响起。

        严旬安循声回头看去,高瞻长身玉立,半个肩头披着疏疏密密的吊兰影子,脸上的表情不甚清楚,只感到他一派沉静的气息。

        方才,她混乱的思绪淹没了他的脚步声。

        严旬安涩涩开口:“我睡不着。”

        高瞻不置一词。

        就在严旬安要听从他的言下之意起身回去时,他快步走开了。

        一颗心直往下坠。

        毫不留恋的背影将严旬安的嘴角往下压。

        在国外缺失高瞻的几年里,分明她都挺过来了,回来后与高瞻接触得越多却越不知足,这时他决绝的冷落更像一颗螺丝嵌心脏,顺时针拧动,又逆时针转动,循环反复,疼得她不知所措。

        高瞻拿着薄毯过来时,严旬安正在无声落泪。

        冷漠是严旬安的第二张皮肤,足以让她百毒不侵,刀枪不入。但有时,晶莹如星光的眼泪也与严旬安十分相衬,两者交辉相应,彼此成全。

        以至于高瞻每每见了都险些遭不住。

        尽管他表面上一次比一次更加无动于衷。

        高瞻将薄毯盖在她身上,还掖了掖边角。

        严旬安后知后觉:他只是去给自己拿薄毯,担心她着凉了。

        高瞻坐到一旁。

        地板上模糊的两道影子轻轻相触。

        “高瞻,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鼻音浓重。

        高瞻思索着要不要把手帕拿过来,让她擦擦眼泪,嘴上回道:“嗯。”

        “如果……如果没有绑架,我没有流产,那一切都还没发生,你会不会,会不会跟我在一起?”

        她嘲讽严望轩活在过去,反感别人提起以前,可她也揪着过往不放。

        因为不曾认真对待过,不曾付出,不曾竭尽全力,所以尽是遗憾,所以她念念不忘,耿耿于怀,执拗的要改变,要挽回,甚至产生不切实际的设想。

        如果种种不快都不曾发生,该多好啊。

        高瞻默不作声的望向云霄明月,在以前许多难以排解思念与愁苦的境况里,他都是这么远眺着月亮,追寻回忆,剖析沉痛,辨认心底的声音。

        于是,他给出了真诚的答应:“不会。”

        若孩子还在,绑架一事可以避免,她用不堪的录像威胁他不准外出烟消云散,按着他强硬纹下纹身不复存在,她将他绑在床上致使他那般屈辱也只是幻象,往前推,却还有更多数不尽的类似的事情。

        永远不会有“没有”的假设,痛苦多数来自于严旬安偏执暴虐的性情,而除去偏执暴虐的严旬安就不是严旬安了。

        种种事情尽数令高瞻如鲠在喉,那时候,就算再喜欢再爱她,假如她幡然悔悟,或者在某一瞬间对他倾心——她从来都不是一时半会能被融化的人,所以这些假设根本不切实际,而就算亿万分之一的机会实现了,他也不可能若无其事的跟她在一起。

        他记性太好了,记着她对他做过的所有事情,施加的悲痛与苦难。

        心动是一回事,怨愤又是一回事,两者并不矛盾。

        “原来是这样……”

        严旬安眼中零星的微光倏然熄灭,她的语气倒是没有多失望,只是一些意料之中的怅惘,“我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严旬安把薄毯抱进怀里,像是找到了仅有的支撑与依靠,神经质的喃喃自语:“风更大了,天快亮了,我要回去睡觉……”

        “我好困,我要睡觉了。”

        高瞻看着她如牵线木偶一顿一顿的走回去,直到皎洁月光再也无法触碰她一丝一毫,她也丧失了一星半点的生机。

        严旬安离坐的藤椅摇摆幅度渐小,在她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后的第一时间彻底停了下来。

        高瞻又回头看那亮堂堂的月盘。

        ——看月亮做什么?

        ——好看。

        能看清自己,也能看清别人。

        时间飞逝,严旬安变得更加沉闷,回到严家后就更不愿意说话了。

        在此期间,高瞻收到了晁欣与林黛的邀请,考虑严旬安如今的精神状况便婉拒了,这时候带她出去强颜欢笑并不是个好选择,但他也没劝哄她,他不可能每一次都去迁就她,只能希望她自己明白过来,调整好心态。

        这几日,严旬安的哥哥嫂子们要过来西院,试图跟她谈“公事”,她都拒绝见面,更禁止他们与高瞻接触,然而防不胜防,高瞻有次去花园散心,身后跟着保镖被巧妙支开,先碰上了关怀严旬安身体情况的严望轩,又遇见了严斯竹。

        严斯竹似乎蹲守了许久,给高瞻带来了个“惊天爆炸大消息”:严旬安不仅公证两人财产共享——竟没有高瞻本人的参与也能做到,还公开了她早早立下的遗嘱:她名下的所有财产悉数由他来继承。

        虽然只是遗嘱,其中变数很多,但这很大几率意味将来严家百年积累的大半产业都要改名换姓。

        起初严旬安同高瞻结婚,严斯竹他们并无异议,甚至乐见其成,因为比起她以前的“绯闻对象”朱云贞,严旬安与这个毫无家底、势力的穷小子结为连理对严家的名誉更好,而高瞻也是更容易掌握的。

        在他们心里,他不过是一个勉强讨得严旬安欢心的入赘者。

        不曾想严旬安对其是如此看重。

        严家几乎没有人不因这件事情心思浮动。

        严从南已经老了,懒得管这些。

        而接任第一把手的严望轩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并不对此采取任何措施。

        剩下的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外界纷纷在传严旬安疯了,相关媒体竞相报道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供美人一笑,今有严旬安拱手相让半壁家产,为迎好夫婿。

        严斯竹说得有几分口干舌燥,最后感慨似的总结:“她跟她母亲挺像的。”

        听者高瞻反应平淡,静静看着一簇开得热热闹闹的凤仙花,没有如严斯竹所愿的提问她如何,她母亲又是如何。

        严斯竹挑了挑眉,只得自己接话,“那么自私的人,却把爱情看得很重,但说白了,也不过是个只爱自己的人罢了。”

        高瞻不想从他人那里听到关于严旬安的评价,他自有他的判断,“三哥你到底想同我说什么,或者想我做什么?”

        严斯竹的言语与态度,像是挑唆,又像是对高瞻的另类的说教与警告,仿佛在说:严旬安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所以别以为得了她的好处就可以为所欲为、贪得无厌,若是他作为枕边人敢捅严旬安一刀,严旬安绝对会把他挫骨扬灰。

        高瞻听得怪异,同时深觉得矛盾。

        严斯竹确实挺矛盾的。

        人性向来就充满了矛盾。

        一开始,严斯竹听到那个消息后并无太多情绪起伏,一则,严家同胞兄弟之间的感情尚且淡薄,更何况同父异母、甚少有交集的妹妹。二则,严家家训‘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且严禁见血的窝里斗,严旬安能力出类拔萃,以一己之力夺势,他有自知之明争不过她,而且光脚不怕穿鞋的,他有妻有儿,跟她作对一点都不划算。三则,大抵是当年在医院前那个别扭的维持自尊心的少年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不认为高瞻是蝇营狗苟之辈。

        但妻子的劝说与一丝丝对严旬安的关心,促使他过来一趟,“报喜”,揭短,敲打,各不相碍。

        面对高瞻直白的提问,严斯竹回以一张嫌弃脸,故作高深道:“自己琢磨。”

        “……”高瞻说:“嗯,我会尽快琢磨出来。”

        “……”

        严斯竹端详高瞻半会,啧了一声,“你是不是傻?”

        高瞻一愣,“不是。”

        严斯竹似没眼看他这蠢样,转身离开,恣意悠哉悠哉。

        高瞻也返身回去,他没有觉得意外,感动或者愤怒,那是严旬安完全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院里的秋千被拆了下来,悬灯结彩,到处焕然一新,贴着喜字的红纸晃得人眼睛刺疼。

        捧着碎瓷碗盆的女佣们相继从楼上退下来,钟鸣也一边擦去脸上的血迹,一边往外走,见了高瞻解释情况:严旬安午睡醒来没看到他,得知他去了花园后没太大反应,只是等到佣人端上擦洗的毛巾与漱口水等物品时,她突然发怒,摔砸了不少东西,碎片飞溅,弄伤了几个靠近的人。

        高瞻了然,上了楼,轻轻推开卧室的门,下午的日头被紧闭的雕窗过滤了大半,房内昏沉,房内狼藉被收拾得差不多,因为没及时填补一些被破坏缺失的物件,而显现出几分空荡荡,衬得白色幔子后面的那道影子愈发落寞。

        高瞻掀起帷幔。

        在床尾双手抱膝的严旬安抬头看了过来,眼角红红。

        高瞻瞧见了她左手食指第二关节处的创口贴,心里松了口气,也叹了口气,走近来。

        “渴吗?”

        她的嘴唇有些干,兴许身体流失了过多的水分。

        发脾气也把感知弄迟钝了似的,她呆呆的饮完水,一错不错的看着高瞻,直到他再次询问才点头,用着干涩的声音回答,“渴。”

        高瞻倒了水回来,喂到她嘴边。

        高瞻可以想象她方才发火的可怖模样,他对此一点都不陌生,但这不妨碍这会他觉得她喝水像小猫,伸出红红的舌头一点一点舔水,温顺又娇憨。

        等严旬安喝完水,高瞻没有立刻放回杯子,仍保持着半蹲在她面前的姿势,微微仰头看着她。

        严旬安眼神躲闪,“怎、怎么了?”

        一定是她摔砸东西的举动令他不高兴了。

        “为什么生气?”

        果然。

        严旬安又将脸埋进了臂弯中,闷声道:“……你不在。”

        夏日午后热气稍降,万物逐渐恢复生机,蝶蜂也忙碌了起来,在刚刚午睡醒来、意识尚未完全恢复的人眼里却是无限的寂寞,如同被世界遗弃了一般,而唯一想要依靠的人又不在身旁,严旬安只能通过发怒来排解心底的愁闷。

        高瞻沉默了许久,说:“因为我不在,所以你就砸东西伤着别人。”

        人总要有敬畏之心的,就算没有,也不该像她那样轻视、随随便便就伤害他人,无论亲疏——钟鸣都在她身边待了近二十年,就算是块石头,都会看重几分,更别说是一个时刻关切保护着她的活生生的人。

        严旬安眼帘半垂,压着高瞻只关心别人不关心自己的憋屈,保证道:“……没有下次了。”

        又是一阵沉默。

        高瞻突然抬手抚上那细长微微上翘的眼角。

        严旬安身体僵直,一动不动,高瞻的动作过分温柔,令她无比眷恋。

        他说:“我一直都很好奇,你的眼睛为什么是黑色的?”

        中国多数人的眼珠子看起来大致是黑色的,但细细观察,其实是深棕或者浅棕色。

        包括严旬安的父亲、哥哥、侄子侄女的瞳孔颜色都不如她的黑。

        严旬安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扑棱扑棱往他指腹上挠痒痒。

        高瞻像是真的好奇,耐心等着她的答案。

        严旬安声音细细,仿佛怕惊扰了此刻难得可贵的温存,“我外公的妈妈是外国人。”

        是一个拥有黑眼珠子、白皮肤的外国美人,严旬安隔代遗传到了她的黑眼珠与通体白得发光发亮的肌肤。

        高瞻闻言,对她得天独厚的外在条件有了更深刻的认知,他道:“我想象过孩子的样子,但总是想象不出具体是怎样的。”

        严旬安脱口而出,“一定会很像你。”

        高瞻笑了笑。

        严旬安痴痴的看着他这发出真心的笑容。

        高瞻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笑意稍减。

        他坐到她身旁,将她那受伤的手指收入眼底,“你知道吗,我认为这世界上最徒劳的行为,是对无法再更改的往事频频回头,念念不忘。”

        严旬安呼吸微滞。

        “我偶尔也会做无用的事情。”

        高瞻抿了抿唇,继续道:“我不能原谅你之前对我所做过那些的事情,我大概一辈子都不能释怀,但是,我很少去想起那些事情了。过去了,早就过去了。我现在二十八岁,如果幸运,我可能会活到八十岁,中间五十多年,不短,也不算长,我不能再执着于以前了。”

        这些话也是他要对自己说的。

        “我还有很多要做许多有意义的事情,就像现在,想象有关孩子的一切,也比揪着往事不放有意义得多,更令我感到快乐富足的。”

        包括畅想未来的家庭生活。

        “我希望你也能如此。”

        “你不能要求我再是从前的我,”高瞻顿了顿,“我非常满意现在的自己。”

        所以需要改变,需要适应现状的,只能是她自己。

        严旬安心头五味杂陈。

        高瞻说:“没有什么一成不变。你,也不变了吗?”

        “哪里、变了?”严旬安颤声问。

        “变得——”

        变得在他面前柔弱又胆小。

        或许这就是她所谓的爱的表现之一。

        高瞻寻不到答案,就着事实道:“变得爱哭了。”

        严旬安连忙抬手往眼睛上按,干巴巴的,没有泪水,分明是她会错意,却以为他在骗她,下意识的倒打一耙,瞪了他一眼。

        双方皆是一怔。

        严旬安肉眼可见的惊慌了起来。

        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已然坏得不能再坏了。

        高瞻体贴的转移话题:“等下次孕检,问一下医生能不能适当的开些药或者有什么方法疏解下你的情绪吧?”

        她易喜易怒,不但对自己不好,对孩子更不好。

        “……嗯。”

        “严旬安。”

        三个字在他口舌中转了一圈,他还是觉得有些陌生。

        “嗯?”严旬安指头微动,她想碰碰他,但她不敢。

        高瞻:“蜜月旅行想过去哪吗?”

        高瞻就是高瞻,既然决定做某一件事,就会尽量做得周全体面,该给的都会给足。

        严旬安心上一喜,“……还没想好。”

        她从一开始就没敢想。

        “去法国吧?”

        严旬安哪有不应的,只是慢嘴巴半步的脑子分析出来的意思,使她震惊看着高瞻。

        法国是她与朱云贞留学与之后生活了几年的地方。

        高瞻想去那里,只是单纯游玩还是有其他的目的?

        高瞻面上无异,“不想吗?”

        “……不是。”

        高瞻还是表现得稀疏平常,端着水杯起来,“明天昭哥他们过来,后天我们就要结婚了。开心点吧。”

        开心点吧,这些不都是她所求的吗?

        严旬安又是一愣,茫茫然答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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