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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 玉兰


017玉兰

        过了十多天我的脚恢复了健康,田苗每天都来看我,脚伤愈了,她却不再来了,我在她家门外徘徊,也找不到她的影子,想起那些天她总是不言不语,往往欲言又止,只把手放在我的腿上,不敢直视我,却也偷偷的瞧瞧。但我的脚好了,她为什么不再来了呢?

        十多天来我百思不解,又不敢进她家的门,她家院中的那颗皂荚树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巨灵神,树上的叶子都是黑漆漆的,像一团不散的阴魂。我厌恶那团阴魂,但阴魂下能开出一朵鲜花,岂非我所钟爱?可那花儿好似蒲公英,看着看着,不知不觉的开了,看着看着,又不知不觉的飞远了,远了,远到看不见它了,而它的影子在太阳下为什么拖得老长,向着我伸来,似乎那也是我的影子,我在世界上只剩下这影子了。。。。。。

        “玉兰!”

        我寻声望去,田苗站在竹林中,低着头,垂放两手,神态拘束。“是你?田苗?你怎么来了?对,你快进来吧。”我惊喜交集,话都说不顺畅了。田苗站着不动,没有进来,我拉起她的手带她到野外去,草木青葱,天上白云轻飘飘的浮着,风从我们的眼前匆匆而过。。。。。。

        我像是在海中游着鱼儿,活蹦乱跳,我给田苗讲述海的女儿,仿佛我就是那海的女儿,我猜想:安徒生写她的时刻也会有这种感觉吧。在我的讲述里,海的女儿并没有死,王子并没有另爱,而她的嗓音又恢复了,她的歌声好似从天堂传来的福音,她在人间有了理想中美好的生活。。。。。。

        “这些都是真的吗?”田苗的眼里闪烁着幸福的光芒,仰着小脸望着我,刚才还是一朵羞答答的含苞之蕾,现在竟如花神一般了。

        “真的,是真的。”我点了点了,但我明知那是假的,只怕伤了她的心。

        “那是真的!”她高兴得一蹦老高,泪珠儿一粒粒滚了出来,“要是我长大了,”她瞅了瞅我,“我就嫁给你!”说完转身跑回了家,我痴痴的站着,心里像有一眼温泉,涌动着股股暖流。。。。。。

        此后几天我像个疯子,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用脚踢竹子,踢得竹子咧开了嘴巴,我爬上高高的酸枣树、桉树,与知了一同高歌,晚上我睡不着觉,觉得日月星辰都是绕我运行,有一天我真的能到天国中去,我将是那儿的主人,田苗则是我的主人。。。。。。

        好几天没见到田苗了,望着她家的高墙,心中顿生豪气,我何不爬上去呢?也许她是被关了牢里,那我就要救她出来,我们一起逃到遥远的、没有人烟的地方去。奇怪,为什么监牢是人造的呢?我嗖嗖几下爬了上去,借一棵树攀到了墙顶,我稳稳的坐在上面。看见一群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让苗苗留在乡下有什么不好?唉!现在的人。。。。。。”这是一个老人的说话声。

        “爸,你就别反对了,城里总比乡下好哇,苗苗总不该做个乡下幺姑吧,她是位小姐呢!”

        “姐,不用争了,反正我和王京已经决定了,你知道王新、王月是在农村长大的,到城了读了书后却变得不像样子,田菁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才不像她的弟、妹那样放荡,田苗再不能学她哥、姐那样子,她现在就去适应城市,将来才不致。。。。。。”

        “别说太多了,你就会夸田菁,她不也是离你而去了,都是那个姓白的教唆的,王新、王月不好,你倒以为是我的不好,唉,难怪。。。。。。”那个人没再说下去,这一群人已经走到了门外。

        “爹,娘,你们回去吧。”田苗的母亲回头说。两个老人点点头,他各自又说了些什么,然后我见这群人走远了,田苗被前呼后拥挤在当中,穿着时新的短装,小辫子换成了学生发型,头是的发夹闪着金灿灿的亮光,她是位小姐了!

        我猛然想到她的离去,跳了下去,紧跟其后,田苗走到哪里我便走到哪里,我躲躲闪闪不让他们瞧见,后来我和田苗上了同一辆大车,我低埋着用泥巴抹脏的脸,当我走过田苗身旁,我的腿软得要跪倒了,我屏住呼吸藏在偏僻的角落,用眼睛偷看车上形形色色的人们,我暗想:他们是不会了解我的心情吧!我又是在干什么呢?田苗是要走了,她再不会回来了,而她几天前还说过呢:要是她长大了。。。。。。

        我随他们下了车,耳朵里响起火车的鸣笛声,走了一段路我看见了一列火车,是货车,车上装着钢铁、木材、矿石,前面的人买票进站,我藏在一块石碑下,天气并不冷,我却像石头一样绷得紧密僵直。

        客车来了,停了,有些人下车,有些人上车,其中有田苗,田苗都上了车,我从石碑后面站了出来,火车开了,头顶冒着白汽,像罩着一团雾,向朦胧的世界驶去。。。。。。

        “玉兰!白哥哥!你好。。。。。。”我听见一声激动人心的呼喊,我追了上去,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我,向我挥动小手,我碰了碰她的手,她一面笑着一面点头,却引我泪流满脸,“苗苗,再见!我等着你呢,苗苗,别忘了,你到城里可要好好读书呀,还会有人陪你玩的。。。。。。”火车远远的去了,抛弃了我,我停下来,右脚撕心裂肺般痛楚,我坐在铁路旁边的石头上,痛得满头大汗,但为时已晚,只好拖着伤脚回家,脚上像生了桃大的瘤子。

        此后一段时间,我又像是个疯子,林里的柱子被我踢断了不少,后来就渐渐缓过神,只当是一场梦,有时眼望那座深宅大院,望而生畏,渐渐无心去理会,一心一意做理所当然的事,例如认真学习、安分守己、勤劳节俭之类,生活像按预定的程序,循序渐进。在我,生活是平淡的;而在另一些人,却不是死水,往往略有波澜。

        田菲和王京都是邻近城中的国家干部,据说王京还是位响当当的红色作家,一向忠于人民艺术,从他的脸上我却看不出什么来,我只觉得他们是严肃庄重的雕像,不像活着的人。他们的几个儿女正好与之相反,尤其王新、王月,更是放荡不羁。

        王新和王月是一对双胞胎,几乎同时生出来的,自他们呱呱坠地到现在已经二十一轮春秋了,天地似乎换了一副面孔,世界正进行着甚至已有了巨大的变化。土地被分割,人们忙着建设家园,世界因为其分化反而显得宽广于从前。但人,却被挤压得狭薄异常。我见到这一对同胞兄妹,就有这样的感想。

        至于他们的大姐,年已二十九岁的田菁,我对她所知甚少,却情有独衷。她像一尊忧郁的雕塑,我只见过她一面,她那幽深的目光却浸入我的心底,从那以后我们再未相见,印象总不能抹去,这也缘于有关她的传闻。

        我们是邂逅于她家门口,那时我正等田苗出来,从村旁的道上走来一人,修长匀称的身材,乌黑的长发滑落在颈的周围,有一绺贴在前胸,十指交错放于身前,似乎她不知道该怎样处置这一双手,又放下手来,抬起头,看见了我,我也正看着她,不知道能说些什么,移开了目光,刹那间心里有异样的感想:她多像电影里的王后!田苗恰好快快活活的跳了出来,一眼撞见了她,低声唤她:“姐!”声音虽低,但情真意切,我正想着什么,手却被人牵去,身体就不由自主了。跑着跑着我回过头,见她还站在门口,望着我们,若有所思,眼睛亮起来了,那是天上的两盏明灯。“那是你姐姐吧?”我明知故问。“是呀,你怎么知道的?”她也明知故问。“我看出来的,你俩生得一模一样,只不过她大些,你小些。”我的高论立刻被她顶了回去,“呸!你是听出来的,刚才我叫过姐姐。她都大学毕业了,还是医师呢,所以我才不怕得病呢!”她得意洋洋的瞥我一眼。“那她为什么不大高兴呢?”

        “她从来多是这样子,现在她回家少了,连妈妈都说很少见到她,我也很少见到她,但她从不发脾气,不像我的新哥和月姐,他们呀,好凶的!”

        “他们敢欺负你,我决饶不了田苗,我也是个大人呢!”我握紧了拳头扮出要替她报仇血恨的样子,她咯咯的直笑,露出亮晶晶的乳牙。突然伸手打了我一个耳掴子,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她在我臂弯里挣扎不脱。我直愣愣的瞅着她,她有些害怕,瞪着我,眼睛又大又亮,其中惊恐万状。

        “哼!你决不敢打我!”田苗定了定神,充满自信的说。

        “是的,妹妹,我不忍心打你,那你敢再打我一下么?”我已经作好了挨打的准备,只想到她的善良会令她手软。

        “有什么不敢的?”一记干脆的、更加响亮的耳光落在我的右脸上,她是用左手扇的。我眼冒金星,泪花直滚,她却装作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我紧紧的搂住她,一股深沉的爱意冲击着我的心灵。

        “你的手打疼了吧?”她揉搓着双手,手指都胀红了,手指微微发颤。我带着嘲弄的口气接着说:“你还想再来一次吗?”

        她定了定神,看了看我,不假思索的抡起右手,撞在我的左脸上,她用的是拳头。打完了,她哈哈大笑,林子里回荡着她银铃般的笑声,我索性将她举过头顶,她毫不客气的骑在我肩上,两手按着我的头,叫嚷道“前进”,我听见一阵笑声传来,打了个趔趄,调转头发现是田菁,脸腾的红了,“苗苗,下来!”

        “我就不下!”

        田菁猛然大笑起来,她就像换了个人,笑容满面神采飞扬,俨然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就如五六年后的田苗那样。她笑着虚掩了门,进去了,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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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苗走后,我过着平静的生活,专心学业,操持生计。似乎田苗再不会回来了,田菁也不曾出现。田家与我们彼此是隔绝的,没有任何往来。依我的感觉,田家常常显得大而空,只有两位老人长年厮守,子孙满堂却各奔东西,难得有团聚的时辰。

        随着年岁的渐变,外婆活动少了,往往整日无语,听我讲些事情或者点点头,或者叹口气,她的精神是迟钝的,渐渐到了僵滞的地步。生活的贫穷、艰辛压迫着我,我面对世界无话可说,我是与黑夜一样沉默的。同班的男孩与女孩都视我为怪人,却也无心与人争论。

        岁月是南来北去的风,往事随风而去,我成长为一青年,由少年的热烈转为温和,一日日的忍受诀别的痛苦,一日日的渴望少年时代那个田苗的回归。自从外婆逝世后,内心沉痛的爱恋又压迫着我,在不眠之夜欲哭无泪。窗外的雨声凄厉,将我从梦幻中惊醒,我下了床,推开门,门外夜色沉沉,雨点滴在叶面,叶悄悄然无声的落地,秋随这如泣如诉的雨声来了,像一位结着愁怨的辫发的姑娘穿过茫茫雨夜来了。她撑着洁白的油纸伞,罩在我的头顶,头顶一面浑圆的天空,天空吐开云朵,云朵卷一轮红日,红日如姑娘的面庞,面庞如火一样滚烫,滚烫如幽洁的目光,注入我冷清的心房。

        “是你吗,久别的妹妹!”

        对面的少女向后退去,我张开手臂,向前跑去,那人越飘越远,我急欲抓住她的衣角,扑空了,跌倒在雨湿的地上。

        我醒来了,发现自己泪流满面,我走到门外去,坐在朽旧的木椅上,天上星斗稀疏,新月西移,像一道白眉,描在黯淡的西天。我静默地坐着,夜土魔毯般在我脚下铺展,幻觉自己是飘然于世了。

        小屋被腾空了,屋正中摆放着外婆的尸体,尸体一侧是漆黑的棺材,我跪在门前,耳朵里充满了巫师的咒语,香烟袅袅,浮散半空。似忘者的灵魂正得以超升,外婆到那宁静、幸福的天空中去了。我静默的跪着一如我此时静默的坐着,年岁的挽歌召引我痛苦深重的灵魂,头脑沉得像麻木袋一样掉着,恐怕随时都会被剁落到地上,碧血黄沙,转眼为草茵,开着洁白的野花,我的灵魂之花渗出鲜红的血,涌入我荒凉的心里。

        我流泪了,喉咙哽咽,我不想哭出声来,不愿别人了解我内心的绝望,生命藏在记忆的微笑里,记忆只会随我一同死去,纵是在秋风下,瑟缩的黄叶也在不屈的颤栗,枯死的树枝在炉腔里燃烧着自己。我继续跳着,一直跪到巫师自觉累了,他命令我起来,我便木然的站着,两腿不自觉的抖索,血往上身涌去,头晕目眩,天空低得郭盖一样压下来,地壳向上抬起,我像一般瘫软,像只甲虫,无奈的面对世界,我太渺小了。外婆的面容皱得看不清,身影却扑面而来。几天以前她便是这样伫立着,拉着竹条,良久无语,只是看着我。我明白她眼中的一切,一位垂暮之年的老人面对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岁月沧桑,命运沉沦,其中多少感慨,非言语可表达,深藏于心,只与生命一同流逝。我端来融合的稀粥,递在她手里。黑瘦的十指宛似秋风里的枯枝,抖得秋凄凉的流去,季节在老人面前畏惧得退缩了。老人的眼睛止不住的眨动,闪着露一般湿寒的光亮。一滴泪滚出褶皱的眼角,落在瓷碗的边缘,沿碗的里面滑了下去。我接住了碗,怕她失手。她正要张口说些什么,身子向后倒去,我立即扶住后背。她的眼睛闭着,再没有睁开,她的两唇合着,再没有张开。人呱呱降生,静静的死去,人生竟也极具诗意!

        我已经过了十五岁,小学已经毕业,正要升入初中,苦于囊中羞涩,另外又欠了一大笔债,一百元对我来说是个可怕的概念,我像生活在棺材中,四面绝望,上下无路,忧心如焚,想寻死,又觉非大丈夫能为,更愧对乡邻的帮助,不必说债务,能欠人情已令我窒息了。

        我坐在椅子上仿佛坐在棺材上,棺材快要碎裂了,两同的尸骨一起碎裂,腐化为泥土,生长着玫瑰,花瓣鲜艳如我的紫唇,苗苗,我唯一的妹妹,你来闻闻,倾我毕生的芬芳,只要你独享,你挑那最美的一朵插在头上,你是如玫瑰一样优美、温柔、娴雅、高洁!

        我是如岩石般沉哀,如流水般伤感,如云朵般优柔,如秋雨般缠绵,如月光般空灵,如野草般黯淡,如泥土般苦涩,如禽兽般荒诞。我想哭泣,哭泣与谁?我只能独自流泪,独自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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