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2

可是这怎么可能？他又不是生活在童话世界里，怎么可能会有美人鱼这种生物的存在。

        一定是他的错觉。他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以为那条鱼尾会就此消失，但没想到的是，它却依然存在在那里。这不是假象，这是真的，那就是一条红灿灿的尾巴。而且非常美丽，即便满身污迹也不能遮住尾巴的华美，那种鲜妍的色泽，还有漂亮的鱼鳞，美轮美奂的像是一场梦境。

        可是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呢？他虽然是一个童话作家，但打心底里信仰的却是科学，作为一名无神论者，根本不相信这种奇幻的事情会在现实中发生，这条红色的尾巴和他这些年受的教育完全冲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他一直盯着那里，女孩显得有些难为情，先收回了自己的尾巴，转而变成凶狠的神情，恶狠狠的瞪着他。安徒生终于把视线从她的鱼尾上收回，两个人无言片刻，女孩似乎想到什么，说道：“穷小子，你很缺钱吧，如果你能把我送回家，我父母会给你很多钱。”

        “家？把你送回到大海里吗？”他下意识的问道。

        女孩无语的瞪他一眼，说道：“我又不是——人鱼。”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停了下来，神情有些闷闷不乐，她叹了口气，继续说：“我家就在哥本哈根附近，我会给你一个地址，你把我送过去。我父母会给你钱。很多很多钱，你这辈子都用不完的钱。”

        她昂起头，用鼻尖盯着他，神情倨傲又紧张，似乎瞳孔都在发抖。

        安徒生听了这话，抬起头来，撞进她漆黑的瞳孔中。她的眼珠可真黑，像是午夜森林里那种浓的化不开的雾气，仿佛能够被融化在其中。他的心陡然一跳，然后移开了目光。但又觉得这样似乎做贼心虚，于是他又抬起头来。

        她有那么多钱么？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电光火石的那一刹那，他终于明白她是什么了。——畸形人，她一定是畸形人。他很少去马戏团看畸形秀表演，但他对这个节目并不陌生——侏儒人，犄角人，还有双头人。马戏团的老板通过非法手段，把活人转变成人鬼难分的怪物模样，吸引大众的好奇心，从而盈利。

        这是这个时代的特产，只有在维多利亚时代，才有这么残忍的东西。

        那些可怜的表演者，无一例外，都经受了非人的待遇，毕竟很多人并不是天生畸形，而是后天被纸做成了这样。他们有人是被家人卖来，有人是打小的时候被偷来的。如果这个女孩是被偷来的，那么也许他家真的有钱。而且她看上去这么漂亮，只有有钱人家才能养出这样漂亮的小姐。

        他真的很需要钱，于是他问：“多少钱？”

        女孩望着他，眼神中迸发出巨大的喜悦，然后伸出手指，比了一个数字。

        “五百？”他问道。

        “五千。”女孩轻轻地说。

        这么多钱！安徒生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被金钱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来不及细想这件事情到底合不合理，就点头同意：“成交。”

        他真的太缺钱了，这笔钱能够供他使用多长时间啊。他可以付了这三年的房租，而且还可以支付起自己的生活费，不用整天想着打工，（当然，他还是会坚持打工的，这是他的个人习惯，不挣钱就会变得焦虑）也不用愁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两个人对视片刻。“谢谢。”女孩干瘪的嘴唇微张，轻轻说道。

        安徒生忽然沉默，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你不是在骗我吧？”他希望她不是骗他，他希望她说的是实话。

        “你现在只能相信我，不是吗？”女孩低头看向他的衣物，那上面打了很多个补丁，还有他布满冻疮的手。他看上去真的很缺钱。

        安徒生没有说话，但他的沉默已经替他做出了回答。他望着自己掉漆的鞋尖，神情中第一次露出羞窘的成分。女孩见他沉默，不由得变得着急起来，催促提醒他说：“快点，他们随时可能回来。”

        安徒生点头：“好。成交。”这时他的目光移到女孩腰以下的部分，他在想该如何带女孩离开，女孩腰以下的衣物被繁复的衣饰遮住，但他依然能看到里面只有鱼尾，而没有腿。“你那个地方（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是叫尾巴还是叫腿）还能用吗？”他停顿一下，又说：“你是怎么到这里的？”最后他的声音几乎小到无法倾听：“你是爬过来的么？”

        她看上去好像只能通过爬的这种方式过来，一个年轻的女孩，竟然要在地上蠕动来蠕动去，那可真的太惨了。

        女孩听懂了意思，一下子变得极其恼怒，她瞪他一眼，眼神就像锋利的小野猫，气哼哼的给他看：“我有拐杖！”她从旁边的垃圾堆里拿出来两个木头棍子，像是炫耀一样。他接过来，女孩还不肯放手，两人各执着拐棍的一边。他似乎明白了，她一定是一步步拄着拐杖逃到了这里。可是，这个拐杖看起来这么短，她的鱼尾一定会拖在地上。地上那么多玻璃渣碎石屑，刮在鱼尾上，会有痛感么？那里像人裸露的肌肤一样么？

        他这么想着，忍不住嘶了一声。

        女孩以为他被什么东西勾到了肉，但那并不重要，她催着他赶紧带自己离开。安徒生现下也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他和女孩对望片刻，直接蹲下身子，把女孩从垃圾堆中抱了出来，他的动作忽然，手指触及到女孩肌肤的那一刻，女孩愣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两抹云彩一样的红晕。但是那颜色是很浅的，安徒生没有注意。他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如何把女孩抱出来，她好轻好轻，仿佛一朵柔软的云。

        女孩灰色的亚麻布裙，遮住了她的鱼尾，这很方便，到了路上也不会被人注意到。但是她的头发，红的像是燃烧的火焰，这实在是太明显了。安徒生纠结一刻忽然想到办法，一只手伸过去拿下自己的帽子，然后递给她，女孩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接过来后正要戴上，手伸到一半想起手腕上的皮筋，把帽檐叼在嘴里，空出手把头发扎起来盘在脑后，之后才戴上帽子。

        安徒生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一下四周，四下无人，才斗起胆子抱着她向前，他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一路小跑。女孩最开始双手环在他的身上，隔着衣服贴过去的时候都紧张不已，但安徒生不知道她心理千回百转的纠结，以为这里生活的女孩私生活比较复杂，哪知道这是她第一次和陌生男人这么亲密的接触，虽然也只是隔着衣服环住他的腰背。

        安徒生的速度太快，为了稳住自己，女孩手渐渐抱住他的脖子。安徒生觉得难受，她在把他的力往下拽，于是伸手把她往上颠了一下，她贴他贴得更近了，半张脸几乎黏在他下巴上，他这几天没刮胡子，碎胡茬一下一下的刮在她的脸上，好像小猫爪在挠。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受。她觉得烦，但又不敢松开。现在最重要的是离开，其他的都要以后再说。好在一路顺风，他们没有遇到什么人，走过最后两个巷子之后就离开了这些狭窄的巷子，到了大街以后，安徒生立刻拦了辆马车，然后报了自己的地址。

        马鞭扬起，马车开始往他的方向跑去，女孩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片贫民窟，墨绿色的墙漆，安着铁栅栏的如同监狱般的窗户，那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她在这里待了将近两年的时光。自从七岁被从家里带出去，在一个陌生的城堡里被当做怪物一样培养，她还记得自己经历过的一切，本来漂亮的双腿被打碎了骨头，用那种很黏很黏的胶水粘起来，之后裹上一层新的皮肤，然后再黏上鱼鳞，最后变成了现在这样。

        宛如噩梦。她无数次的想要逃离，但是也因为她的逃跑换来了更加严酷的对待，而如今她终于可以离开了。

        安徒生先带她回了家，她说的地址实在太远了，他不可能今天就把她带过去。上楼梯的时候，老式木梯嘎吱嘎吱作响，每走一步就摇摇晃晃的，仿佛随时就要散架。安徒生觉得抱着她很累，心里有些气撒不出来，他脾性已经算是很好，但为了这个陌生女孩冒了那么大的风险，而且又被她威胁过，他真的辛苦太多，气堵在胸口发不出来，索性直接把她放了地上，让她自己想办法往上走。

        女孩被他放下的时候有些不明所以，毕竟有人肉车夫实在快乐。但当他把木棍递给她的时候，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女孩恶狠狠的接过来，两眼水汪汪的盯着他，说不出的委屈感。然后她就拄着那两个拐杖，一跳一跳的往上走。她的动作笨拙又吃力，看到她这副模样，安徒生的愤怒好像是憋在心底的软棉花，使不上劲儿又泄不出来，闷作一团让人难受。

        “还是我来背你吧。”他看到女孩又努力跳上一个台阶后，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他以为女孩会拒绝，毕竟人活一口气，面子是很重要的，何况女孩看上去一副受了莫大屈辱的模样。但没想到的是，女孩下一秒直接转过来，直接往他身上跳过去。安徒生下意识的张开怀抱，把女孩抱了个满怀，她那一汪漂亮的鱼尾打在他的身上，他吃痛的哼了一声。

        女孩露出狡黠的神情。面子对她来说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安徒生就抱住她又往上走了几层台阶。

        快要上去的时候，楼上那个醉酒鬼正好往下走，和他擦肩而过，女孩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模样，缩在安徒生的怀抱里，但经过的那一瞬间，这个醉鬼脚一扭，正好和两个人撞在一起，裤脚把安徒生勾到在地。女孩也摔落在地上。

        醉鬼看过来，眼神落到女孩的鱼尾上，一瞬间睁大，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目光一样，又揉了揉，再次看过去的时候发现还是鱼尾。这时安徒生已经迅速坐起来，把女孩抱起来就往上走。

        “嘿，——我看到了什么？那是美人鱼么？！”醉鬼喃喃自语道。

        安徒生没有理他，加快速度，迅速冲回了家。而那个醉汉还在外面大声吵嚷：“一条人鱼——嘿！我看到了一条人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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