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7

安徒生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他选择徒步走回来，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了楼梯，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腿的存在。

        他太疲惫了——这真的是一个失控的下午。

        老实说，现在的安徒生也不能理解，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到底想过什么，才对着自己同学那一张好看的大白脸，伸出了自己的拳头。

        但是，他的拳头真的太脆弱了。作为一个男人，他的拳头根本就不能对自己的同学起到威慑作用，反之，他还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就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同学笑嘻嘻的问他，在哪里找到资源的时候。安徒生面无表情的看他们一眼——他确实不理解这个资源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他也不愿意在这几个同学身上浪费哪怕一丁点的时间，所以，他连理都没有理。

        然而他越是不理，对面几个人就越疯狂，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你看安徒生，到现在还假装不知道我们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还想在隐瞒我们，哈哈，他真的太搞笑了。”

        为了让他们早点住嘴，安徒生就礼貌而冰冷的问道：“请问，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其实他对这个答案也没有什么好奇的，就只是想让他们闭嘴而已。

        然后领头的那个男生凑近了他的耳朵，一脸大发慈悲的神情告诉了他：“你是在哪里——————”

        等安徒生反应过来他说什么的时候，他的拳头已经挥到了对方的脸上。

        然后同学才反应过来，他到底做了什么。

        “呀，是我看错了吗？安徒生刚才试图打我？”

        “你没有看错，他确实刚才挥着拳头往你的脸上来。”

        “哦，原来是这样。那我们得好好报答一下安徒生先生了。”

        之后，几个同学都挥起了自己的拳头，等到教授想起来自己的好学生还在外面发展，现在可以让他回到物理的时候，安徒生已经浑身青紫，躺在地上动也不能动了。

        再那之后嘛。安徒生就被送到了校医院躺着，之后教授看他这样一幅恹恹的神情实在心疼的不得了，叫了马车带着安徒生一起去家里吃饭，漂亮的教授夫人做了美味的烤鸡大餐，会飞的薯条和千层面一起飞到了他的嘴中。

        之后，教授特意给了安徒生钱让他坐马车回去，维多利亚时代，工业革命刚刚开始，贫富差距增大，这个城市虽然美丽但同时蕴藏着风险，许多在街头的流浪汉专门抢劫这些得体的学生。他怕安徒生出事，又深知安徒生的贫穷，所以特意给了他几个银币，就为了让他一路顺丰的回家。

        但没想到的是，刚刚过了一条街道，安徒生竟然就告诉马车夫说自己到了目的地，在马车夫莫名其妙的眼神中，一步一个脚印的往自己家里走去。一个打同学一拳都会被反作用力弹到墙上的男生，现在为了省下的那几个钱币，拄着双拐一瘸一拐的往家里走去。（这个双拐还是从教授家里顺走的，教授认为安徒生今天被打和他脱不开关系，看在他最近走路不方便的份上，从家里拿出了钢制的拐杖给安徒生用，反正之后就属于安徒生自己的所有物了。）

        还有书包里放着的一袋子补品，什么巧克力，炸鸡，新鲜的牛羊肉还有水果，是教授用来慰问安徒生的，够他吃一阵子了——唉，安徒生心想，早知道他就拿个更大的书包了，他把那个大的背包给凯瑟琳用了，真的太亏了，然后他把这一笔又鸡贼的记在了凯瑟琳身上，到时候可一定要让凯瑟琳的父母好好补偿他。

        到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安徒生终于背着书包、拄着双拐来到了自己楼下。他现在经过了乞丐变装，浑身上下都显得破烂不堪。这是他的小计谋，为了防止被流浪汉盯上，他上学的时候往往会在书包里放一包黑煤灰和破烂的麻袋外套，在回家晚的时候就用这些东西装扮一下自己，那些流浪汉就会觉得他和他们是一伙人，就会放过他了。

        他走到楼下的时候，抬头遥遥的望了一眼自己的楼层，看到毛毛的玻璃窗后面散发出一丁点幽黄色的灯光。他拄着拐杖一跳一跳的上去，用钥匙打开门，看到凯瑟琳一脸焦急的神情。

        “你怎么才——”凯瑟琳下意识的说道，他第一次从这张野猫一样狡黠的脸上看到担忧的神情，但是他不知道怎么的，心脏却漏跳了一拍。

        “你还没有睡？”安徒生转移话题，问道。

        “嗯。”凯瑟琳这时眼睛移到他的脸和破旧的衣服上，"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是他们找到你了吗？"

        “他们？”安徒生下意识的重复了一下，随后他意识到凯瑟琳说的他们到底是谁。

        “不是。和他们没关系。是我在学校里。”他向凯瑟琳解释道。

        “你吃饭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凯瑟琳说，“我不是很会做饭，用你的厨房凑合做了一点，你看你要是没吃的话，就吃几口吧。”

        安徒生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了一脸惊惧的表情，把拐杖一扔，就往厨房飞奔而去，还一头撞到了厨房的隔离门上。

        凯瑟琳看他这幅慌乱的神态，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真的是==她并不是每一刻都会炸厨房好吗。

        “我那时候只是不熟练啊，我现在知道怎么用了。”凯瑟琳小声的说道，也不知道有没有飘到安徒生耳朵里。

        安徒生看到厨房中竟然一副井井有条的样子，没有损坏，他差异的看了眼凯瑟琳，然后他就注意到那张破旧的餐桌上放着的两个盘子。

        “你竟然会做意面？”安徒生惊讶道。

        而且，她做的意大利面卖相极佳，色泽鲜美，味道又很鲜美。他嗅了一口，只感觉小番茄的清香混合着芝士的浓香，快要把他包裹起来，正针线恐后的往他的胃里跑去。竟然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我也只会做这么简单的饭，你饿的话就吃掉吧。”

        凯瑟琳淡淡的说道，然后她打了个哈欠，也没有问安徒生这么晚回来是去了哪里：“我太困了，我想先睡了。晚安。”之后她就回到了自己的屋里，把门关上。

        门咔嚓一合，把凯瑟琳所有的一切都和安徒生隔绝开来。她并没有和他保持的太过密切，毕竟两个人只是合作的关系，安徒生心里不知道怎么的，传来一种淡淡的失落感，他以为凯瑟琳会和他再说些什么。那一瞬间，安徒生希望凯瑟琳能对他说什么。

        只是转念一想，幸亏凯瑟琳没有问为什么他今天会变成这样憔悴的模样。他不能告诉凯瑟琳他今天打那个同学，是因为他们把凯瑟琳当成妓女。

        “你是从哪里找的妓女？漂亮吗？多少钱一晚？好用吗？我们可以一起去。”

        那一瞬间，他下意识的就打了过去，当然，如果这件事情再重来一边，安徒生依然会选择打下去。他可以不在乎凯瑟琳的感受，直接告诉凯瑟琳，“他们把你当技女，我是为了替你讨回公道才被打的。”

        在凯瑟琳面前怒刷一波好感度，这样等她把凯瑟琳送到家里的时候，他可以借助凯瑟琳的好感拿到更多的报酬，但是他不愿意和凯瑟琳说出真相，因为他知道，这有可能是在真的，他一旦说出来，可能会对凯瑟琳造成致命的打击和伤害。

        安徒生从来不对这个世界抱有太多的幻想，毕竟他也是贫民窟出来的，他知道那个世界有多么的肮脏。为了让凯瑟琳给他们赚到更多的钱，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一个漂亮的天使一样的人鱼公主，怎么才能把她的价值榨干，让她上富豪的床，满足他们的猎奇心里，从这个床滚到那个床。就可以把凯瑟琳的价值最大化。

        他没有办法这样对凯瑟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能。

        在这个时代，女性从来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她们甚至不被视为基本的人，没有人格和人权，只被视为欲望满足的容器，被客观凝视的对象，一个性的载体。女人对男人最大的价值，是满足那方面的欲望，满足完这个欲望就接着满足下个欲望，满足他们繁衍后代的欲望，然后是无穷无尽的欲望。那时候的女人，是无数身份的混合体，她们是女儿，是母亲，是妻子，是保姆，是孕育工具，是妓,女，唯独不是她们自己。

        他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并不是因为他对女性天然抱有同情。在这个时代，很难有先进的男性意识到女性地位的卑微，但他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他的妹妹。

        他曾经告诉过凯瑟琳，自己的妹妹已经去世了，而这其实并不是真相，真相是，她的妹妹，萝丝安徒生，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出去了。换回了二十磅。二十磅，就买走了他妹妹的一生。那也是安徒生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是可以被明码标价的，原来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子，最后价值只有二十磅。

        他永远记得那个夜晚，大雪纷飞，他看到萝丝被一个满脸胡须的大汉抱上了马车，那辆马车在雪中飞快的前行。他在后面拼命的跑啊跑啊，想要追上自己的妹妹，结果他父亲出来把他抱回了家里。

        安徒生哭着说，“爸爸，爸爸，萝丝被人抱走了，我们快去救萝丝啊！！！”

        结果，安徒生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刻。他的父亲听到他的话后，却无动于衷，安徒生急得不行，但他的父亲只是点起了一卷烟，在蜡烛灯中吐出了一个烟圈，那个烟圈像是一个彩虹泡泡。美丽而易碎。

        父亲说：“克里斯汀，你的妹妹是被我卖走的。”

        "什么？"安徒生愣在了当场，那一瞬间他仿佛丧失了语言能力，只呆呆的看着自己的父亲。

        “克里斯汀，冬天马上就要来了，我们家里没有足够的粮食过冬。我现在已经要不行了，家里养不起两个人了，只能选一个。”

        “那为什么不卖我，要卖走妹妹！爸爸，求求了，让萝丝回来，把萝丝带回来，我愿意被卖走，我愿意！”安徒生哭着乞求道，他抓住父亲的袖子晃来晃去，本来白净的小脸上现在布满了鼻涕和眼泪。

        但是父亲却无动于衷，冷漠的望着他：“不可以，我们家里只能卖掉萝丝。”

        “为什么？”安徒生问道。

        “因为你是个男人，家里以后还指望你抗起来呢。”

        ——原罪。

        安徒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他忽然脑子里想起来这个词语。

        他们村子里有个教堂，里面有个牧师，经常会念《圣经》，安徒生经常跑到教堂里听牧师讲故事，有一次牧师就讲过，因为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禁果，所以他们被从伊甸园赶到了人间，因为他们的贪婪，人生而有罪。

        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赎罪，这一辈子受苦受难，死后就可以上天堂。

        那一瞬间，安徒生想起了这个原罪。

        如果有原罪的话，他的原罪，就是他的妹妹。

        也因此，安徒生不喜欢任何人，也不喜欢自己，毕竟他活下来是牺牲了自己的妹妹。在他的眼里，人是很肮脏的生物，他们充满了欲望，为了自己的欲望可以随意伤害别人，他被父母繁衍后代的欲望带来到这个世界上，却没有任何人负起对他的责任。没有人告诉他这个世界有爱，没有人告诉他，这个世界还有仁慈和善良，没有人让他学会相信。

        安徒生有时候经常会想，他们带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干什么？是为了看这个世界么？可是这个世界充满肮脏和丑陋，有任何值得看的地方么？他活了二十几年，没有找到生存的意义，那些哲学家一直在探讨人为什么活着，安徒生就不会探讨，他眼里，人不为了任何目的活着。

        这个世界是混乱的，肮脏的，疯狂的，正如凯瑟琳所在的畸形秀一样，将那些无辜的儿童带向了毁灭——他们说所有畸形儿都是天生的，但这是彻底的谎言！像凯瑟琳这样的，就是后天培养出来的。但下到平民百姓，上到皇室的成员都热衷于这项节目，他甚至听说，丹麦的皇室还有个变态的习惯，就是收集婴儿的尸体。这可是皇室，皇室自称收到了上帝的旨意，——是上帝让他们做这样变态的举动，是上帝让他们收集儿童的尸体么，把人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么？是上帝让他们尸位素餐，疯狂敛财，是上帝把这个世界变得像一个臭水沟么？

        如果这是上帝的旨意，安徒生认为，上帝不过是一个恶魔。上帝说，人要来受苦，这是他们的原罪，可原罪又是谁规定的，人的七宗罪不是上帝亲手写出来的么？人的灵魂不是上帝的杰作么？

        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在很久之后，他再一次在哥本哈根的街上看到了那个买走他妹妹的男人，他跟了他好几条街，才敢确定那个人就是那个雪夜出现的买家。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这个人，是皇室的工作人员。

        原来这个人一直在买年轻的男孩女孩，来制成畸形人以供皇室取乐。

        那天安徒生像是失了魂一样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他生了一场大病，躺在床上，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在离开体内。

        他不喜欢这个世界，如果要他现在离开，他会毫不犹豫的离开。

        但是，偏偏他从这场灼烧中硬生生挺了下来。

        在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了自己妹妹的影子。

        萝丝就像一个小天使，身上插着纯白的翅膀，在一片虚影中看着自己。

        她叫他：“哥哥，醒过来。哥哥。哥哥！”

        “哥哥！你快醒过来！”

        安徒生想像她伸手，他拼尽全力的向她伸手，最后却只抓住了一道影子。

        安徒生醒来的时候，眼角有一滴泪。

        他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存在的意义，如果说发现父亲把妹妹卖掉，是他信仰的第一次毁灭；那么发现，他的妹妹是被皇室卖走的，则是他信仰的第二次毁灭。第一次，他知道原来亲情这个东西并不一定存在，他不一定是可靠的；而第二次，他知道原来这个社会就像一个蛀虫，他生活在一个充满剥削，并不美好的世界里，但是比起来其他人来，安徒生更清楚的是，他认为这样的现实是世界的永恒，这是人类灵魂中固存的弱点，这并不会因为时间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被改变，也许在未来也会被缓解，但它只是换个伪装又回到人类社会中。

        他现在没有什么信仰，他只是随波逐流的活着。

        他坐在桌子前，用刀叉一口一口的吃掉凯瑟琳做的饭。煤气灯发出幽幽的灯光，他被裹在那幽暗的灯光中，他今晚吃了很多很多饭，他不应该再吃，但他还是全部吃掉了。

        他的胃里传来一种温暖的感觉，或许是太久没有人关心他了，而被人关心总是好的。

        他也没有办法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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