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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爬墙第七天


是夜三更,季府东莱苑正房室内。

        屋内香炉焚的安神香未尽,清冷月光透过轻纱洒在卧榻上,映出男子的愁眉紧锁和他双目紧闭,额间沁汗的不安。

        季暄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冬天。

        冷,刺骨的冷。

        他不知道这是第几次重复这个梦境,也不知道梦境里的人是谁,环境熟悉又陌生,他却不记得自己是否真的来过这么一个地方。

        在画舫的甲板上,他被用绳子捆着动弹不得,寒风猎猎阵阵如刀,他勉力睁开双目,试图看清眼前景象:

        船头旗帜被寒风强行铺展,飒飒作响犹如嘶鸣,上面印着什么标记,但季暄瞧不真切。旗下一华服男子披着狐裘,悠悠坐在甲板上欣赏江景,时不时啜一口杯中热茶,他手边几案上还摆着一壶酒和几个杯子,不过显然并不是他自己喝的。

        季暄,本官也不是不能对你网开一面,华服男子声音带了些许苍老的嘶哑,以你的才能,若是还咬死不肯低头,今日客死他乡,实在是可惜。

        本来可以一刀痛痛快快杀了你永绝后患,奈何我是个惜才之人,若你今日弃暗投明,那披着白裘的男子起身走过来,但面容依旧不可辨察,他指了指季暄身侧一同被绑起来的女子,我还能考虑放他一马,免了他今日冲撞我的死罪,如何?

        季暄沉默不语。

        身侧女子一身男装打扮,满头青丝用一根竹簪挽起,用男子发冠固定,身材娇小了些,衣袖上绣着精致的紫藤花样式,人看起来不过是十四五岁的模样,跟在他身边倒像是个随侍的书童。只有她身上淡淡的兰草花香出卖了她的身份,不靠得十分近也闻不到这股气息。

        看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那白裘男人咳了两声,咳嗽沉闷,听起来约莫在四五十岁,动手吧。

        侍卫架起他身侧的女子,押到船头,她双手被缚在身后,大半身子都快要倾出围栏,岌岌可危,寒江上冷风如刃,此刻更是锋利,刀刀都精准地割在身上。偏偏那女子死死咬着牙,什么都不肯说。

        季暄挣扎着起身,你想做什么,冲我来就是!

        本官想做什么,季暄你不是一直都很清楚吗?那中年男子抬手示意手下给季暄双手松绑,又拿起酒壶,将酒杯斟满,请季少傅用一杯水酒而已。

        季暄撇了一眼酒杯,一杯水酒?你这酒,自己敢喝吗?!

        季暄,这是本官的诚意。不过现在看上去,你好像对本官的诚意不太满意啊。中年男子放下酒杯,转身递给侍卫一个眼神。

        在侍卫的挟持下,船头女子几乎三分之二的身子都落在了船身外,踮在甲板上的双脚已经快要立不住了。

        季暄再三皱了皱眉,伸手拿起酒杯。

        中年男子笑了笑,这就对了。

        不许喝!她转头冲他吼道。

        我说你不许喝!

        你若要喝,我这便跳下去!她语气焦急,带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中年男子看着他,并不作声。过了良久,季暄还是抬手饮下了那杯酒,甩手将酒杯杂碎在甲板上,瞪着那白裘男子,如此,可以放人了吧?

        烈酒入喉,胃里升腾起一股灼烧般的热,但季暄无暇他顾。

        随着酒杯清脆碎裂声一道响起的,是船头侍卫的惊叫。

        那女子见他要抬手饮酒,竟真的纵身一跃,跳下船头!

        季暄猛扑到船头,伸手险险抓住她的手腕,抓住我的手!

        寒江水流湍急,夹带不少碎冰,冬日里冰冷刺骨,滴水成冰,江水更是沾都不能沾。若是掉下去,便是马上捞人,能捞上来也是九死无生。他眼前不知何时有了湿意,模糊了整片视线,心急如焚,眼前只想着把人赶紧拉上来。

        他竭力伸出手拉住女子纤细的手腕,此刻两只手都拉住了她,再用力将人拉上甲板,便能安全了。季暄饮下的酒液仿佛滚沸的开水,在他胃中反复翻腾,搅得五脏六腑也要一并烧起来,他额上汗水涔涔,额角碎发也被沾湿贴在颊便,汗珠顺着手臂滴下,落入滚滚寒江中消失不见。

        白裘男子端了一杯热茶走过来,淡淡然望着季暄用力到青筋暴起的手臂,笑了,季贤侄,你既然饮下我的酒,我就权当你是自己人了。

        若是有了软肋,可就不再是我们呼风唤雨的季少傅了。本官就当再帮你一个忙,帮你除了这个隐患。

        侍卫接令,伸手来拨季暄的手。

        尾指、无名指……季暄看着自己的手指被一根根强行拉开,身心如坠冰窖,仿佛凌迟一般,看着自己寂静无声的嘶哑,品尝最冰冷彻骨的绝望。

        快停下!

        不要……

        不要——

        阿舒——季暄听见自己喊道。

        眼前什么都没有,她如同冰天雪地里最后一只蝴蝶,翅膀被寒风折断,无助地随风飘零,消失在了冬日的尽头。

        “阿舒!!!”季暄猛地醒来,惊悸未定,心跳也比平时快上三分。

        又魇住了,看来新贡的安神香也不怎么管用。

        季暄下床用了一杯冷茶定了定神,即便知道是梦,回回撕心裂肺的痛感却是分毫不减。

        正拿着茶杯出神之际,窗外似有异声传来。

        “嗷呜——嗷——”狼嚎?

        难道拓跋锋今日来景府吃瘪,忍不下气半夜又带着狼潜入隔壁寻仇了?

        季暄起身入院,走到东莱苑与景府相隔的那堵墙前,墙上紫藤花枝爬满支架,月色下开得正好。

        墙那头静淑苑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季暄抿了抿唇,细细听闻。

        “嘟嘟啊,你学什么不好?非要学拓跋锋那头狼?”景纾茵爬上墙边那棵老槐树,将半夜上树,登高嗷嗷乱学狼叫的小狐狸抱在怀中轻声教训,“这次不上房梁了,嗯?还半夜鬼哭狼嚎?反了你了!明天没有肉干了我跟你讲!”

        嘟嘟缩了缩鼻子,哼哼唧唧从鼻腔出了口气,窝在主人怀中假意卖乖,趁景纾茵放松警惕之际,蓄力跃上更高处的树枝,这么一动,枝头树叶纷纷而下,让本就不怎么茂密的老银杏更秃了。

        “就算要学狼也要有个限度!你看谁家的狼半夜不睡,单枪匹马爬树的?!今天见到狼了,半夜上头还给我来劲了是吧?”

        “还嚎呢,叫得狼不像狼,狐狸不像狐狸的。倒是方圆十里的野猫,都给你吓得不敢叫春了!”

        另一侧,季暄唇角微微扬起弧度。

        “你看看,谁家狐狸有你这么作天作地的?谁能有我这么好脾气,三更天搁这陪你上房揭瓦?这要放在隔壁,保管你有命上树没命下来!换了季大人,早就给你腿打断关起来了!”

        景纾茵微恼,起身盯着嘟嘟,顺着树干往嘟嘟站的高处爬去,打算往下瞥一眼估算高度,却冷不防与墙头那边季暄投来的探究目光撞在了一处。

        一脸凶神恶煞准备扑自家逆子的景纾茵:“……”

        如果尴尬可以凝成实质,此刻她已经被反复活埋了十几遍了。

        准备把嘟嘟腿打断的季少傅,此刻负手立在从景府墙根顺着架子爬出去的紫藤花下,一袭淡蓝丝质寝衣看起来略显单薄,春夜冷风盈袖,月下公子眉眼温然,遗世独立。

        与裹得严严实实,外面还被秋云强行披了一件披风的景纾茵形成了鲜明对比。

        “咳咳……真巧啊,季大人……你也,嗯……是来赏月的?”景纾茵扒着老银杏的树干,顾左右好半天才憋出来这么个借口,“那个……春夜寒凉,季少傅要不要回去添件衣服再来?”

        被秋云念叨多了,她看人第一眼都下意识地先看人穿的够不够暖和。像季暄这种只追求风度不顾温度的人,要是放在漠北,虽然养眼,但迟早是要冻成冰棍的。

        “不是很冷,”季暄方才梦魇蒙出一身汗,冷茶不足以平复,加上夜风才能让他稍稍恢复些许,他目光朝着树上女子方向一凝,“你的狐狸……”

        嘟嘟雪白一团,在皎洁月光下极好辨认,此时乘着两人交谈间隙,偷偷从高枝处跳了下来,收着爪子试图悄无声息从树的另一侧全身而退,落入季暄眼中却是无比醒目。

        景纾茵猛一回神,左脚足尖轻点,环着老银杏树干一旋,右手向下一探,便轻松扼住了嘟嘟命运的后颈皮,将还在猛力扑腾的胖球提溜了起来。

        “多谢季大人提醒!”景纾茵光顾着道谢,不经意间暴露了些什么。

        看来她身手很是敏捷啊。左脚前几天刚崴,如今又能这般轻松地上树抓狐狸,想来是已无大碍了。

        景纾茵不知让季暄神色变化的种种思绪为何,只当他是半夜被嘟嘟狼嚎声闹醒,心有不愉,“季大人莫怪,我这便去好好管教他!我保证他不会再半夜乱叫扰人清梦了!”

        季暄定定地看着她,恍如在看一个赌徒发誓戒赌。

        罢了,反正在他面前出糗也不是头一回了。爬墙都爬了三年,季暄也没说什么不是吗?

        景纾茵索性直接破罐子破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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