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十丈烟波（02）

李茂贞离开的时候，天际未明，他走在路上，伴着深林中不时几声猿啼，思索着一些事情，过去的、当下的、未来的·······长安的、凤翔的，或许还有终南山中的藏兵谷。

        迟易生变，他想他要快些将开盒的秘术学到手。

        故而，在接引了圣蛊，预思继任仪式一毕，他便入后山禁地闭关，再出来时，已是银装素裹，换了人间。

        他伸出手，想着山外的李言，此时是不是也在檐下看这漫天飞雪，会不会也有一朵雪花恰巧融化在她掌心·······

        手一转，携好横刀，转身没入风雪之中，等不到天黑了，他此刻就要去见她。

        冬日僻野，天地一白。李言最舍不得景致，早早拢了炭火，在檐下静坐观雪。

        炉中水沸，才刚取出锡金酒壶，便听到脚步声愈来愈近，待她抬头，正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红瞳并不多见，甚至在许多地方还是至凶极恶的象征，可当下李言只觉得这一双眼睛漂亮极了。

        “你来做什么？”

        “来见你。”他说了实话，可她瞥见了他的左手手背，分毫不信，“早不来晚不来，你是来讨我的酒吃的。”

        “三娘说是，那就是吧。”他不与她辩驳，人如其名，他看清了，她就是一个狡辩的能手。

        “既想讨我的酒吃，那须先应我一件事。”

        李茂贞被小姑娘拉到厨房时，哭笑不得，点了点小姑娘的额头，宠溺地问道:“想吃什么？”

        “今夜是除夕，你‘随意’发挥就好。”李言吃了两三月的养生美颜餐，嘴巴都快淡出鸟来。

        李茂贞早年怙恃俱失，只有一个幼妹相依为命，不消说，那一手好厨艺定是宋家妹妹磨炼而来，不想如今因缘际会倒便宜了李言这只好吃懒做的老餮。

        她看着李茂贞在灶前忙碌的身影，只觉这个男人今日看哪哪顺眼，不禁苦恼，她要是离了他，要到哪里去找这般赏心悦目好模样，武功又高，做菜又好吃的人啊……

        要是他愿意与她一同去江南就好了。

        “离开了这里，你以后还会给我做菜吃吗？”

        只一句话，那盆中鱼儿又多得一刻好活。

        犹如乱世中的黎庶，生死之间，全仰仗他人鼻息。

        李茂贞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小姑娘怕是没意识到，出了这里，他便是岐王，要是被寺人宫婢撞见了，那一国之主的威严还要不要？再说如今这天下，谁又会嫌自己的命长，去教威震一方的岐王近庖厨。

        “那要看三娘拿什么来换了？”他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她，声音轻的仿佛是在问木盆里的游鱼，李言没能听清，“你说什么？”

        他看着那尾空游无依的鲫鱼，唇间忽然漾起一抹笑意，意味不明，“没什么，三娘想喝鱼汤吗？”

        “好啊！”李言不疑有他，应的十分爽快。

        晚间两人用完饭食收了碗，又煮了一壶清茶，中堂对坐。

        李茂贞父母早亡，李言自忖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不孝不悌之人，悠悠然一杯清茶饮罢，想着冬夜寒长，山间又没什么百戏节目可看，不如早些眠去的好。却不想有人等她一句“安眠”已经等了许久，突然被人打横抱起，她惊的汗毛倒竖，连忙环住那人脖颈，“你，你要做什么？”

        “做一些可与三娘消食助眠的事情。”李茂贞低头，有意贴着她右耳。

        李言想起一些片段，耳尖飞红，这才反应过来下午李茂贞那句似是而非的话中话，可惜为时已晚。

        “还会疼吗？”她不排斥与他发生一些事情，可那般撕心裂肺的疼痛她也不想再来第二次。

        一张粉面娇娇怯怯地从他毛领里露出来，岐王脚步飞快，答得字正腔圆，斩钉截铁，“不会。”

        一般不会。

        李茂贞将小姑娘放在床上，蹲身替她脱掉了脚上的软底绣鞋，继而又脱了自己的外袍随手一扔，上榻解了帘帐的挂钩，那吻便似哗啦而下的帘幕，细细密密落在她眉睫。

        ……………………这是一条很正经的分割线………………………………………………

        此后的三年岁月里，两人在你来我往中达成了共识，李茂贞寻得了机会便来竹屋中找李言，一张木几，两杯清茶，二人对坐，谈古论今，诹诗问卦，天南海北到处乱侃……

        飞泉当窗，清溪白石，颇有几分魏晋山林的古朴雅意。

        有次李言兴起取了龟甲要占卦，她偏身看向有一下没一下向水里扔着鱼食的另一个活人，笑问:“不世出高人李神算平生第一卦，赠你可要？”

        那人手上稍作停顿，也不回头，知她心血来潮，只将自己的生辰八字报出。

        李言往龟甲里塞了三枚铜板，“问什么？”

        “气运。”

        答案明明与预想的所差无几，却还是忍不住腹诽了一句，“赌徒”。

        李茂贞偏过头，也不出声，笑着看她郑重又专心摇着手中的龟甲，好似他的前程就在那一方小小的龟甲里。

        稍倾，铜板落案，艮上坤下，异卦相叠，未有与，失上下，切近灾，终无尤……高山附地，竟是剥卦！

        “正臣，”李言盯着那三枚铜板，没有抬头，“抱歉了，我学艺不精，算不出此卦”。

        他不懂《易经》，可看她眉头紧锁，也知那定不是什么好卦。

        不巧，这世间万种，他最不信命。

        随手捡了一颗石子扔向水中，顿时潭中两三尾鱼跃上木台，他挑了最肥美那只，其余的放回水中。

        路过时，正想安慰李言，“不——”

        李言偏头躲过他的手，“抓过鱼就别来摸我的头。”

        “不必气馁，再接再厉。”

        李茂贞收回手，径直走向厨房，剖鱼、去鳞……调汁，勾芡，收锅，都是些熟的不能再熟流程。

        …………

        又是一年春好处，李言站在窗前，闭了眼睛，耳边风拂过山林草木，丛间鸟雀鸣啾，远方雁击长空回响不绝……

        大雅之声，莫不如是。

        谁都以为自己筑起的心防是铜墙铁壁，牢不可摧，不过只是借别人身上一点暖，融自身心中万年冰，好捱过这一段严寒的时节。

        别后便是，龙翔云中鱼入水，谁又记得谁是谁？

        世事如此，说来真是可笑，虚虚实实，假假真真，谁都坚定自己是再清醒不过的那一个，闲坐隔岸观火起，看别人一步步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可惜从古至今，自以为是的人往往输得一塌糊涂。

        譬如那个向来最是信奉“闭门不关庭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怕惹上麻烦，路过西市街口都不会多看一眼道旁卖身葬母小青年的信都三殿下，就是在景福十三年一个淫雨霏霏的春夜里，打破了自己奉守了二十一年的信条，弃了终南捷径，去偿还释家常说的，那一点点虚幻又缥缈的，前生的业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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