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十丈烟波(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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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将临,檐外雨落如牛毛银针,细细密密,未有间隔。
因着这气候,李言总觉得此间与蜀国应要更近些,也不知离缙云山距离几何,毕竟“九峰争秀,色赤如霞”的奇景她渴见已久。
巴山夜雨,归期何期?
明日隔山岳,思及此处,不禁垂眸轻叹,旋身之际,却被人从背后拥住,那人右手在她小臂摩挲了一阵,开口问道:“为何叹气?”
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夏日小憩后的慵然,想来这一觉好梦甚多。
“你睡了足有三日才醒来,饮食稍忌油腻生冷,灶上还热的有白粥,我去盛一碗来。”李言没有答他,只是微微用力,挣开了身后的怀抱,朝厨房走去。
碧粳米混着少许绿豆熬成浓浓一碗粥,并上两碟清淡小菜,另配昔年宫中的吴掌膳最擅长的金乳酥,玉棋子,密云柿三色茶点。
一张小小方案将二人隔开,李茂贞沉默进食,李言澹然坐在对首,取出茶团,烤碾之后,用绢网细细罗筛······再从身旁的陶罐中舀水,倒入茶钵之中。一步一步,有条不紊,沉静有致,她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似是忘了还坐着他这么一个大活人。
窗外春雨细无声,李言盯着茶汤,神游天外,一直不曾开口,李茂贞只得放下碗筷,起身半蹲在她面前,轻声哄着,“草率种下陨生蛊,是臣错了,臣给三娘赔罪,三娘莫再生气了,好不好?”
李言以前总觉得她二人是一样的,都是时局所迫,身不由己。如今才发觉自己错的离谱,李茂贞一直以来都是主动出击,不计本钱,不思后路,心甘情愿做的亡命徒。
哪里是他说的什么“不得不为”。
以身饲蛊,纵是功成,也极易损耗身体,将来也怕是难得寿永,更别提其中的难言苦楚·······他不思量自己,也不思量旁人,凶险至极的陨生蛊眼也不眨地便种下了。
若非三载相对,她肯定会觉得他是一个疯子。
“你对自己向来是最能狠下心肠的,我早该明白。”趁汤水未沸,李言转过身来,定定看着他,许久才生硬吐出一句,“我没有生气。”
她有什么资格生气?
李茂贞闻言,起身坐回她对首,收敛笑意,正声道:“长安朱温父子挟天子以令诸侯,晋原沙陀李克用一家独大,西南唯吴越钱镠马首是瞻····大争之世,三娘,你知道的,我,”他伸手,将李言的手握在手心,“我不甘心。”
皇室失鹿,天下共逐。李唐沦亡已是不可挽回之势,清醒的人都看得明白。可一个藩镇将领手拉着手同即将亡国的公主坦言自己的野心,幸亏此刻无旁人在侧,否则任谁见了不说一句,‘此獠竟猖狂至斯’,哪会想他是待她至诚才会如此。
李言失笑,也并未抽回被握住的手,只是一双翦水瞳柔柔望着他,“我知道,可岐国所处亦是得天独厚,凤翔北枕千山,南带渭水,东望长安,西扼秦陇,自古便是进退皆宜,易守难攻的常胜之地。你也是在乱世中以军功晋位,并非庸碌之主,不输其中任何人,如今又占得一分先机,山中无甲子,世上已千年,你何必因陨生蛊——”
能如何?
蛊虫已经种下,覆水在地,多说无用。
话至此处,二人之间的症结算是解了七八,许是慰李言忧心之语,又许是真的成竹在握,李茂贞振衣,傲然起身,犹是那年朱雀大街上锦衣宝马,意气风发的岐王,“栖遑营逐之辈,谁要同他们一起争?”
李言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落定在高足方桌的棋盘上,指尖黑子轻轻一放,便解开了困她数日的迷局。
“你,你是要与藏兵谷?”李言有些不敢置信,袁天罡一个盒子,竟引得乱世一众枭雄前赴后继做了局中黑白子。
“是也不是,”李茂贞转过头来,表情端肃,是平常少有的认真,“三娘,”
“嗯,”李言飞快应了一声,屏息亟待他下文,谁料他竟是玩味一笑,“该下茶末了。”
“嗯?啊!”李言愣了半晌,猛地反应过来,“我岁首好不容易攒下的春雪水!”
手忙脚乱去理桌上的器具,未顾及身后,脖下三分处蓦地一痛,眼一黑便晕了过去。李茂贞接住李言向后倒的身体,替她将几缕扰人碎发别在耳后,露出光洁额头,在上面落下一吻,静静抱了一会儿,道:“对不住,待来日我亲自取两坛梅上雪赔给你,好不好?”
春风遇水,莫不温柔。
似窗外绵绵细雨,润物无声。
········
岐国,扶风城。
李言是在一架马车的软榻上醒来的,右首小案上的博山炉云雾缭绕,燃着安神助眠的沉檀。
四肢软绵,头脑昏沉,看来除了迷香,她还吃下了不少好东西。
她伸手使劲一推,将博山炉打落在地,马车停了下来。只是过了小半刻才见一绿衣婢女推开车门,低眉行礼,“夫人醒了?”
“夫人?”李言眉头皱起,脸上尽是不解。
那婢女颇有几分灵巧,见李言气不成声,便立马倒了一杯清茶扶她饮下,李言小饮了半杯,润了喉咙,刚要开口询问,车外一句“母亲安好”吓得她手一抖将手中青瓷茶杯摔了个粉碎。
宋文通!
此獠当诛,不诛难解她心头之恨。
“扶吾起来。”那绿衣婢女见她咬牙切齿,似是要生啖了谁的血肉一般,忙低头应声。李言在婢女搀扶下下车缓步至那玄衣小将面前,沉声道:“李继侃,你抬起头来,看看吾是谁?”
“孩儿不敢。”李继侃将头又低了一些,并未将李言的话放在心上。
义父既将李言托付给他,自然会将身家底细言明,不就是一个公主吗?
他家里也有一个,若论起来,他家娇娇还是嫡公主,还居长呢。
“好啊,你既认我作娘,”李言怒极反笑,“可是要喊平原一声姨母?”
“瞧您说的,”李继侃抬头起身,满脸堆笑,“昔年汉皇择卫女为后,而其姊平阳公主又嫁长平侯为妻,如今世事流转,我辈总不能活得比古人还不如吧?再说过两年这天下姓甚名谁还未可知,咱各论各的,怎么方便怎么来。母亲一路舟车劳顿,要不先入府用些饭食?”
这般能说会道,不去长安西市口唱参军戏真是屈才了。
李言细细打量了一会李继侃,进府前冷声留下一句,“小将军若是想娘了,岐王宫中多得是,吾年岁虽长,却尚未婚嫁,实在不敢当您这一声‘母亲’。”
李继侃也不恼,笑嘻嘻跟在后面。
过了几日,李言姑且算是被安顿在了法门寺一方不起眼的别院中,她那一室的花,冷暖玉棋子,还有随身的珠宝细软分文不少的都随她一同进了这方小院,只留在将军府的雪玉骢除外。
出府那日,李继侃看着马厩中的雪玉骢,笑得前所未有的开怀,美其名曰,府中善养马者无数。
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歹竹哪能出好笋。
李言倚着围栏,逗弄着池塘中的鲤鱼,寺中梵钟声响,佛音阵阵,扰得她头疼,“鲤鱼啊鲤鱼,你们说真身宝塔里供奉的佛指舍利当真是释尊的吗?”
池中鲤鱼尚未得道,自是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她百无聊赖,伸手在水面上左一下右一下划着,蓦地心口一痛,人差点栽倒池里。
每当此时,李言总忍不住在心底问候一句李茂贞。
“三娘当心,”一双凝脂柔荑轻轻搭在她肩上,李言抬头朝那美人一笑,“许久不见,瑶姐姐越发‖漂亮了,不只池里的鱼,差点连我也沉下去了。”
紫衣美人像是不曾听到李言的夸赞一般,退后两步行了一礼。
好好的芍药海棠竟被老怪物养成了一树清冷的梨花,李言深觉可惜。
她只得回去继续逗她的鱼,“瑶姐姐,你也看到了,深陷此间,非我所愿。等见到了袁公,你可要替我作证啊。”
“三娘言重,卑职此次前来有要事告知。朱贼有谋篡之意,欲挟陛下娘娘至洛阳。听闻已有宫人护十殿下出宫,只是不良人遍寻不得。”
“哼,这还不明显吗?我父皇不信你们家大帅啊!”李言对皇帝的事从来不热衷,“那你们家大帅呢?”
“大帅携,”美人也知晓她话中有话,只是不知晓该如何称呼那孩子,“小殿下去游历朔北了。藏兵谷其余不良人亦各有任务,下一次卑职来看三娘可能要很久以后了。”
话至此处,李言也明白了,“他还要我做什么?”
“大帅请三娘稍稍留意一下十殿下的去向,若十殿下到了扶风,还请三娘顾念手足之情,收留十殿下。至于大帅与三娘的前约,自然要亲眼看到那人才能作数。”
“嗯,我知道了。”
“还有一事,不过是私事。晋王世子不久前来过乐南殿,说要回太原了,留了东西给三娘,就埋在长乐坊李宅后||庭的第二颗桃树下。朱温要去洛阳,长安势必难存,故而卑职斗胆替三娘将东西取了出来。”
李言接过木盒打开,接着拆开上面那一层油纸,只见里面大都是一些螺钿珠钗,惹得李言笑出声来。
那美人在走前感慨了一句,“世子待三娘果然深情厚谊。”
李言也不解释,她想起那年月下小酌,她说平生心愿是做深巷卖花人,他当时笑她没志气,如今却给她留了花资。
那也祝你早日成为三尺戏台上,亦能指点江山的李天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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