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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节 随遇而安


日子还没到开春,陇南山中气候渐暖,除了冰雪消融那半月,四月还未至,文若所居山腰与陇右平原的气候已无大异。

        春分刚过,文若用绢帛从山下镇子换来两只耕牛,又从官府购得种子,在荒地边缘与河流汇成瀑布的壶口之间搭起一座牛棚,每日卯时开荒翻土,插秧种苗,引河灌溉。文若从早到晚忙到五月出头,山坳之间终于萌出一片广袤的绿茵。

        屋顶炊烟袅袅,朝阳南天,午膳时分,文若文若照旧吃着鱼汤。文若尚未动口,卓雅一个人就已经吃出四串鱼骨,凌乱散在木桌上,口中不停道:“哥哥每天都要去放牛,难道打算在这儿久居不成?”

        文若用木勺挽起鱼汤,盛放在木碗中,低头道:“此处官路遥远,烽火不及,虽是荒凉贫瘠之地,但也难得清寂悠闲,且距长安近,距川西吐蕃也不远,日后卓妹若是想家,或是想念唐生兄长,随时可以启程动身,不需旬日,便可到达。”

        “哥哥想得真是周到。”卓雅撕着手中的蒜瓣鱼肉,一口囫囵吞下,不小心吃急噎住,赶忙灌下一口鱼汤,双唇上下啪叽,打嗝道:“妹妹今天做的鱼汤这么好吃,哥哥倒像是没胃口的样子。”

        “这两年光景,你别的出息没长,烹鱼的能耐倒是突飞猛进。”文若捞起碗中汤水,定眼细视道:“哼,这鱼肉一点腥杂都没有,原来是在汤里加了花瓣。”

        说着,文若抿下口鱼汤,只觉舌根绵软,口中芳香,萦绕不散,不禁连连摇头:“不对,不是花瓣,这是玫瑰花酒。”

        文若瞥眼卓雅,见这妮子正在傻傻偷笑,小声自语道:“这倒怪了,烹鱼不同于烹制其他活物,事先无法用酒水麻醉,就算将鱼肉泡在酒坛中,这肉里至少会残留些杂味儿,你这鱼汤,怪就怪在这鱼肉里没有半点酒味儿,可汤里却是色香味儿俱全。”文若抬起头,放下木勺,好奇道:“贤妹是如何做到的,还请教我。”

        “哥哥竟会夸我,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卓雅头也不抬,边吃边讲道:“哥哥想得太多啦,其实道理很简单,根本没有哥哥想得那么复杂,就是过程麻烦了些。这些河鱼大小不一,妹妹先逐一去掉头尾,掏空去皮,只留骨肉,再用姜水反复洗净,大概要半个时辰吧,与此同时烧火煮酒,不能煮沸,待到酒炉烫手,再将花酒倒在瓦罐中,小火余热,最后把鱼骨鱼肉一起放在瓦罐里,添些辅料,慢熬即可成汤。”

        “一道鱼汤能让你动这么多心思,难得。”两碗鱼汤下肚,文若已是吃得半饱,斯斯文文拭干嘴角,口中吐着温热酒气,字句分明道:“上游鱼儿再多,迟早也要被你吃净。明日起,我在河对岸引一条水渠,挖座湖畔,即便这样,也未必能填饱你的肚子。”

        卓雅叼着鱼骨,吮指再三,眼珠呆滞,愣住片刻,突然眼光一闪,跳起身来:“这么说,哥哥真要在这儿长住下去?”

        文若双目一沉,神色略显沧桑,拍着卓雅肩膀走出门去,回头嘱咐道:“不要剩,趁热都吃了。”

        自春耕这些月来,文若整日忙碌在山下田野,将全部心思放在庄地种植的粟米。此处山高云淡,溪水如烟,文若早想在此地扎根落脚,只是心中想法,却不能对卓雅讲起。

        “卓妹若是返回故乡,嫁到吐蕃王室,我二人此生恐难再续,在此住下,好歹可以互相联络。待安全送回卓妹,我自当信守诺言,助宇文氏族脱离危局,功成身退之时,这里也是我最后归宿…;…;无论日后何去何从,我须将种田的本事牢牢掌握,自给自足也好,供给一方也罢,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总之,粮,粮,粮。”文若带着草帽,俯瞰山脚下一片庄田,喏喏叹了三声‘粮’,心中万千思绪,都被吹散在过岗的风里。

        过了未时,夕阳初上,文若刚从山下庄田回到土屋,卓雅已在屋中备好酒菜。文若照旧回到自己屋中,洗去手上泥渍,扔下草帽,窝在火炉旁,拾起一本泛黄破皮的旧书,盘腿默默翻着。

        “哥哥今天回来好早。”没等文若翻越几页,卓雅已经站在他身后了。

        “贤妹若是无事,明日陪我一起下田。”文若口吻坚硬,双眉挑开,放下书卷,转而踌躇道:“再过几月就是秋收,我从没种过粟稻,也不知今年收成怎样。”

        文若双手托起木杯,饮下热茶,见卓雅满脸不愿,只得劝道:“如今你我入籍注户,已向官府批购粮种,朝廷虽有蠲省劝农之政,三年内税钱减半,可要是第四年庄地仍颗粒无收,我只能将你那些扬州土产悉数缴纳上去,届时你可不要舍不得。”

        “我看倒是哥哥舍不得那些土产,整天挂在嘴边,也不嫌烦。”

        “一切随你,你先去用膳,不要扰我读书。”

        卓雅哼了一声,转身望着文若读书饮茶背影,抿嘴一笑而去,回屋取出两壶冒着热气的酒水,掷在文若面前,拎起一壶,咕咚一口下肚,手腕抹过下巴,兴冲冲道:“手中握卷读书,胸中怎能无酒?哥哥不要喝茶了,陪妹妹喝酒多好?”

        文若懒得分心,盯着书卷不屑道:“色淫无胆,嗜酒无志,是谁教你见人就要饮酒?”文若双眼向上一翻,将书卷刻意挡在卓雅中间。

        “妹妹喜欢哥哥,当然要跟哥哥一起吃酒。”

        “有道是豪杰壮于休,狂徒醉于酒,你我皆饱读群书,为何非要行草莽之礼?再说,人与人若是真情相交,何必借酒抒怀?粗茶淡水,亦可放下尊卑,吐露真言。由此可见,酒后之言,尽藏人性之奸邪虚伪,如此世俗,遍布华夏,足见民族之劣根。”

        卓雅小嘴一歪,眼中放光,不悦道:“不喝就不喝,哥哥凭空哪来这么多借口,算我庸人自扰,不识抬举。”卓雅走出们去,不忘落下一句:“腐儒。”

        见卓雅垂头丧气,文若会之一笑,暗自道:“你要上天,谁能拦你?算了,她这几日在屋里闷着,定是想家,陪她说说话也好。”

        文若扔下书卷,默默低头与卓雅走出土房,一路苦口婆心道:“平日我话不多说,一旦醉酒,话就更少,到时贤妹不要觉着无趣就好。”

        “饮酒之人都是酒后失言,大反其胃,为何哥哥事事都与别人不同,真是怪胎。”夕阳过岗,天朗无风,卓雅与文若照旧在土屋墙外架起酒桌,对坐而饮。卓雅刚饮了一碗,自知出口失言,赶忙捂住嘴,斜眼窥视着文若脸色,生怕惹恼了他。

        “怪胎?”文若轻叹口气,自顾念叨,略显失落咬着下唇,微微点头道:“身为人子,心随父,性随母,妹妹说我怪胎,回头想想,倒也在理。”

        卓雅见文若非但不怒,反而笑谈,暗吸一口大气,追问道:“那哥哥是像伯父呢,还是更像伯母?”

        “我爹精明沉稳,心细如发,勤于政务,八面贯通,为官二十年,立于不败之地,可我就不行,眼高手低,话中带锋,不善交际,更没他老人家的能耐,要说性子,我觉着更像娘一些。”文若面色如墨,整张脸都沉在被山峦遮挡的阴影中。一阵微风袭过,将文若额头上涣散的几滴汗水吹得乱窜。

        “那伯母一定是个大美人。”

        文若隐隐笑笑,简单道:“不是。”

        “哥哥生得如此英俊,伯母怎会不美?”

        “英俊?”文若双眉紧锁,老气横秋道:“贤妹可是献媚讨好?我劝贤妹还是省些心思,少饮些酒,省得夜里梦呓,人事不省,三更半夜再来砸我屋门。”

        卓雅被文若呛得无语,嘴角一拧,本想反击回去,却见文若沉寂饮酒,似有心事,为了替文若解闷,索性自引话题道:“我猜,伯母对哥哥一定很严厉。”

        文若缓缓放下酒碗,漫不经心瞥了眼卓雅,又道:“为何?”

        “感觉。”卓雅从盛满酒水的碗中蘸起食指,轻轻滑过文若额头,嬉闹道:“这一年多来,妹妹从没听哥哥提起伯母,想来哥哥回忆沉重,心里不痛快,这才不肯开口。”

        文若徐徐抬起手腕,自饮一碗酒水,只觉辣酒呛喉,胸中气短,随手抹掉额头酒水,双眼空洞道:“我娘是前朝皇室,没落贵族,落魄逃难至岭南,她与我爹多年不和,在这世上,我是娘唯一的骨血,她自然将毕生期望全都寄在我一人身上,难免严厉了些。”

        文若晃着酒壶,手中空空,佝腰从桌下取出一壶,斟满木碗,低头凝视道:“我娘自幼教我读书写字,洗衣烧饭,她从不夸我,常说我像我爹一样没有出息,可我爹是朝廷四品大员,我也不懂为什么…;…;那时候我背不会书,我娘用木棒捶打,逼我发奋,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书不离手的好处。”

        话到此处,文若仰天叹息,双目之中似有些混淆,眼中隐约映着卓雅关切的眸子,低声道:“我本以为娘是让我有出息,日后考取进士,金榜题名,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哥哥…;…;”

        文若啜了口酒,面容坚忍,又道:“我爹娘葬身火海,至今我都不曾为他们竖坟立碑,有朝一日,我若能重返交州,唉!当真是痴人说梦…;…;我虽不孝,但我答应过娘,要好好活下去,绝不辜负她的养育之恩。”

        卓雅手中紧握酒碗,本想敬酒,与文若豪饮,却不想文若吐露真情。卓雅听了,不由得心生恻隐,一时间无话可劝,只好低着脑瓜,故作不解人情,讽刺道:“到今天妹妹也才明白,原来哥哥是将伯母木棒捶打的愤恨移到妹妹身上,怪不得哥哥整日凶神恶煞,始终对妹妹哭丧着脸。”

        “胡说八道。”文若冷眼过去,见卓雅眼中并无轻蔑,反而满满关切,转念慨叹道:“贤妹勿怪,有所不知,我在矿洞染下肺疾,久治难愈,岭南地处偏僻,医道不济,每到秋雨时节,病症发作,不能下床,那时我娘每天都要亲自去城外泥沼中摘采莲藕,将它们晒干,磨成粉末,搅成热粥,喂我进食,没有娘的呵护,我岂能活到今日?”

        卓雅双目低垂,紧握文若双手,凄哀道:“哥哥,伯母走了,以后妹妹来照顾你。”

        “你?”文若咽下一口眼泪,本是极为感动,却装作一副冷脸,轻哼一声:“罢了,我还是想多活几日,贤妹若想助我,还是少惹些麻烦,省得叫我操碎了心。”

        卓雅翻着白眼,小嘴向天撅起,不服道:“哥哥才年长我几岁,整日不问是非,就知道倚老卖老,妹妹我言出必行,说到做到,不信咱们走着瞧。”

        文若表面不说,心里暗自担忧,伸着脖子阴阳怪气道:“敢问贤妹欲有何为?”

        “不告诉你,秘密。”

        “这荒山野岭没有人户,珍兽出没频繁,你虽自恃勇猛,可终究是女儿之身,还是老实一些,不要让山中猛兽给叼走了。”

        卓雅咣当一声将酒壶置在桌上,口中愤愤道:“要你管我?”

        文若双手一缩,停在胸口:“不敢,不敢。”

        卓雅斜着白眼,右手拄着木桌,托腮道:“男子汉大丈夫,心里惦记人家,还有什么敢不敢的,真没用。”

        文若听后,隐隐一笑,呼吸间,山风拂过,沁人心脾,将文若蓬松未束的乱发飘飘扬起。抬头间,文若只觉一阵昏晕耀眼,迎面望去,把酒指天道:“贤妹,你看。”

        卓雅本是不悦,勉强望去,竟神似痴迷,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只见山下低矮连绵的绿田被夕阳染成一片红火,夹在重峦叠嶂的山间,一望无际,烧到地平线与河水的尽头,下游溪流千百交错,粼粼波光,一片闪烁耀眼的金色仿佛要跃上山来。

        “半年前,这里明明还只是一片荒地,没想到他居然能…;…;”

        卓雅脏兮兮的小脸被夕阳晕得红润,胸中一阵温热,话道嘴边却期期艾艾说不出半个字来。卓雅抬头仰慕文若,见他双目深邃,一直望着天地尽头,丝毫不看自己,卓雅愤愤不悦,羞得着急,紧拽着文若袖口,狠狠瞪他一眼,瞧文若仍不理睬,气得险些哭出声来。

        卓雅平时好动多事,也爱跟文若斗嘴,但她终归是两国王室的公主出身,耍起性子来,不像寻常百姓家姑娘那般自屈尊卑,胡搅蛮缠,若是将她逼急了,她宁可直抒胸臆,也绝不藏掖违心,言行之中,七分傲气带着三分傻气,这也是文若最欣赏卓雅的地方。可这次不知怎地,卓雅一改往日性情,神色扭捏,指甲狠狠掐着文若胳膊不放,燥红着脸,死活就是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文若胳膊被卓雅抓得生疼,刚想摆脱,却见卓雅双眼如碧波万顷,折射着夕阳,楚楚望向自己,心头顿时一阵大乱,暗自道:“坏了,定是这妮子触景生情,想起当日在祠堂山谷中的美景,酒未醉,人已醉了,现在唐生兄长不在身边,真是叫我无处可藏。”

        卓雅见文若终于瞥眼过来,不禁暗自窃喜,她知陈文若素来桀骜不驯,冷若寒骨,哪怕遇上朝廷封疆大吏,他都瞧不上正眼,现如今却心甘情愿让自己折磨摆布,足以证明他心中偏爱。

        卓雅仰着脖颈,见文若无言以对,更是有恃无恐,双臂抱成一团,牢牢抱住文若胳膊不放,冲着文若摇晃脸蛋,也不说话,非要在这良辰美景之下,逼着陈文若对自己讲出几句山盟海誓的情话来,她才肯罢休。

        文若见卓雅眼中炙热,似是埋怨,似在撒娇,是逃也逃不开,躲也躲不得。文若深吸口气,双眼幽静望向山下,沉沉吟道:“秩秩斯干,幽幽南山。”

        话音未落,卓雅眯眼一笑,张口对道:“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说罢,卓雅坐回木桌旁边,不理文若,自饮自酌起来。

        方才二人借用《诗经》,各抒心绪。文若这句‘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说得极为含蓄,表面只道是田间风景秀美,溪涧山水幽静,并无其他用意,实际上,文若单借这两句诗,已将此时此刻沉甸宁静的快活心绪表露无遗。文若向来以清雅超然自诩,言语至此,对卓雅的喜爱自是无需再说。

        卓雅生在王室,母亲金城公主自幼教她熟读《诗经》。卓雅与文若朝夕相处,自知他气轩如云,心净如雪,从不轻易松口夸人,待卓雅听完文若吟唱这两句后,联想眼前美景,瞬时领悟到文若所表达的深意,心中如饮蜜糖,不假思索,便以‘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呼应。如此纯情应物妙语,让卓雅这般轻松欢愉说出口来,不禁让文若大为赞赏。

        文若见卓雅说完就走,独自愣在原地,难免怅然若失,只觉胸中空空荡荡,暗自慨叹:“卓妹出身高贵,性子大气,若是男儿,定远胜于我,只是她时而聪明伶俐,时而呆傻天真,叫人难以辨别,难道天下女子都有这两面心性?”

        思索间,文若见卓雅喝得起劲,索性抿嘴笑笑,独自返回土屋外墙,低头凹腰,竖起白天砍柴时收集的细木条,用麻绳捆绑结实,扎成两根五尺长的木棍,对立在土墙之外。卓雅好奇跑来,醉醺醺的,不由问道:“哥哥难道是要在此处搭园酿酒,供妹妹痛饮?”

        “酿酒?”文若双手束起乱发,闭眼冷语道:“支起木架,好将你那些晒不净的尿裤晾在上面,当下天气尚暖,或许只需一天便能晒干。”

        …;…;

        文若与卓雅住在山中,二人相互照应,转眼又是旬月。过了夏至,文若已将湖水扩成,可好景不长,时至七月,山中突然无雨,河水骤减,文若只得切木搭石,自制水车碾磑,从山下挑水上来灌溉庄地。入了九月,秋收粟米,山下庄地产量虽足,可文若种出来的粟米形态干瘪,食如嚼蜡,不足以上缴官府充当地税。为此,文若每日守在田间,一边重翻土地,一边苦思改善收成之法。

        “肥料用得恰到好处,日晒水源也算充足,可我为何就种不出上等粟米?难道是因为土地贫瘠?如果是这样,这几亩地又该如何改善?唉,自古农户艰难,平日吃惯官粮,如今身体力行,方知种田不易。”文若撂下农锄,拭下额头汗水,举头望去,头顶滚滚气流冲散云朵,不禁叹道:“冬季将至,春耕也只能等到来年了,希望多下几场雪,也好润土滋田。”

        文若锁住牛棚,从山坳走回土屋,见卓雅不屋中,只得自备晚膳。来到灶前,文若掀起锅盖,锅中菜汤尚有余温,文若不禁欣喜,随手扣上木盖,慢步靠近卓雅床炕,整理着凌乱被褥。

        文若抖动被子,尘埃四起,喘息之间,文若只觉胸口隐隐发痛,不禁思索道:“这山上好歹干冷,我一身旧疾始终没有复发,真不知道下山之后会是怎样。”

        文若理着理着,见被褥上面整洁异常,想起卓雅这几月不曾梦呓夜游,心里一慌,手指拽着被褥,叹道:“此事不能再拖,来年开春之前,还是送卓妹返乡吧。”

        自此此后,文若每日在山坳间放牛,夜里来到湖边喂养鱼崽,这自给自足的日子过久了,文若独自一人也忙不过来,为此,陈文若没少央求卓雅帮忙,可卓雅倒是不领情,受气似的躲着文若,整日围着几只山里的野金丝猴嬉闹,时不时跑到山上,有时连续几日都见不着影子。

        陇山四季混淆,昼夜分明,一年十二月,一日十二时辰,山雾不散,热汤如泉,河水不冻,野花遍野。文若与卓雅所居土屋三面环山,白日迟升,早起霜融朝露,皓月冰洁,夜阑繁星吹雪,每每山风吹过,似要将穹顶的所有星宿吹散到人间。过了冬至,山中茂林斑驳,松柏苍劲参天,湖面如清脆如镜,河水翻滚冰花,别是一番肃锦壮秀。

        十二月十七是陈文若父母的祭日,这一天,文若寅时早早醒来,理净胡须,一身卉服,守在屋中祭孝,直到午时,方下山采购食物,待文若回到牛棚,天色已晚,山顶已是零星飘雪。

        穿过荒田,文若径直上山,围墙外一排串着鱼骨的风铃挂坠叮咚作响。文若仰头望去,天流滚滚,云压沉沉,似有大雪将至,索性将墙外的数十盆栽挪回室内,以避严寒。

        过了晚膳,已至戌时,文若照旧窝在屋中读书,心中所虑之事,却是卓雅。日子将至新年,文若正打算如何与卓雅商议返乡之事,可一连几日下来,文若都不知该如何向卓雅开口。

        文若仰在塌上,右腿搭在左膝,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的大拍脑门,嘴中念念道:“不可!不可!如此大事,怎还夹着私情,陈文若,你个畜生,难道你要让卓妹步依墨的后尘?”

        呢喃之间,卓雅穿着雪白裘毛棉袄,双手持着木盆热汤闯进门来,吓得文若直接从塌上站起。卓雅素知这位哥哥性疑如猫,见他糗态,也不嘲笑,弯腰将木盆放在塌下,双眼眯成一条缝:“哥哥快来烫脚,今夜就不要睡了,陪妹妹到山上走走可好?”

        文若缓缓坐下,拭掉额头汗水,匀着粗气道:“上山,那是为何?”

        “为何?”卓雅反问一句,扭过头,大大方方背着双手走向文若,嬉闹道:“妹妹也不知为何,就是想上山赏雪,哥哥别忘了多穿些衣裳。”

        文若暗自心虚,深吸口气道:“你这嚼舌根子的本事倒是日渐犀利,跟谁学的?”

        “跟哥哥你呀。”卓雅麻利蹲下,主动替文若解开鞋带,却被文若一把挡开。

        “我自己来。”

        “妹妹尚未嫌弃哥哥,哥哥堂堂男子汉,怕什么?”

        文若老脸一红,怏怏不悦道:“我还没沦落到让你伺候。”

        卓雅见文若犹疑,更加大胆,拽着文若脚踝,以杀鸡宰畜的首发将文若双脚按入热汤中,“哥哥是怕让妹妹伺候惯了,到时候离不开妹妹吧?”

        “你。”一连几句下来,向来嘴毒不容人的文若竟被卓雅呛得语塞。文若脑中一片混乱,不知怎地,心里始终忐忑难安,只得弱弱敷衍道:“胡说八道。”

        热汤灌足下去,文若一整日疲劳也消去大半。待擦净脚踝,文若穿起厚衣,塌上棉靴,为防猛兽来袭,文若刻意备好了弓箭短刃,就连逃生避难用的食物、水源、木柴、火石,也都悉数带在身上。

        酥酥小雪,飘落既化,卓雅头顶白色毛帽,脚底踩着绑踝黑棉靴,身姿绰约,婉立雪中,已在门口等了文若好久。卓雅见文若带着家伙倾巢而出,不禁爽朗笑道:“哥哥好威风啊!”

        文若来到卓雅身边,隐隐发现,卓雅穿上棉靴,竟比自己还要高出一块,再侧眼望去,卓雅小腿滋长,腰若青碗,胸脯挺拔,比起两年前初次相遇,卓雅身体更加精实紧韵,比起中原女子细柳随风的苗条淑雅,更多出几分令人想入非非的野性。

        文若看得出神,不知为何,全身一麻,手腕抖擞,自知动了邪念,指甲死死扣入掌心,暗骂自己轻薄。文若心中虽是波澜万千,脸上却不动声色,极不情愿道:“多说无益,早去早回,贤妹快点引路吧。”

        卓雅凑近文若,胳膊肘一个劲儿地蹭着文若腋下,做鬼脸道:“哥哥,今夜是初雪,好歹给妹妹笑一个嘛。”

        “你若是个男子,定是个四处留孽的情…;…;”文若话到嘴边,却生生把最后那个‘种’字咽了回去,此时此刻,文若才明白,自己嫌弃卓雅唠唠叨叨粘人不离的同时,也深深眷恋着与卓雅心有灵犀时的愉悦,更令文若感到恐惧的是,他已经习惯了二人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无伤大雅的烂漫日子。

        “卓雅啊卓雅,你这吸人脑髓的鬼精灵,到底要我陈文若如何开口?”文若心中矛盾,一路尾随卓雅,不曾多话,直到二人爬过山腰,又走出好几里地,方停脚歇息。

        “现在什么时辰了,哥哥?”卓雅回过头,甩下一缕飘雪,溅在文若脸上。

        “亥时三刻刚过。”

        “好!来得及,只需在丑时之前赶到山顶。”

        “难得你这路盲还有时辰概念。”文若步履蹒跚,脚下虽然跟着卓雅留下的脚印,却也丝毫不敢大意。一想到在这寒冬深夜里还要莫名其妙走这崎岖湿滑的山路,文若难免不悦,顶着风雪问道:“走了这么久,贤妹不是要带我去看什么星宿下凡吧?”

        “哎呀,那都是半年前七夕时的丑事了,哥哥怎么还念念不忘?反反复复,说来说去,也不嫌说臭了嘴。”

        “当今天下,且有何物能与贤妹的尿裤相媲美?”文若冷语以对,见卓雅居高临下,站着不动,就知她要发难。文若自知躲不过一劫,垂头喘息,不卑不亢道:“贤妹休要瞪我,若有能耐,明日起,贤妹自己去洗你的…;…;”

        话到一半,卓雅伸出热乎乎的手心,捂住文若嘴唇:“那妹妹要哥哥还有何用?”

        文若卓雅沿着低缓雪坡上山,过了子时,山顶风声渐大,空中飘起鹅毛大雪,文若二人走了半个多时辰,整条山路已被漫天飞雪映得晕红,手中的火把也就没了用处。

        文若在山中住了近一年,竟从不知还有这样一条偏僻小路可以上山,待二人行至分岔道口,文若向前望去,一面是百丈余高望不见顶的绝壁,另一面则是通上山顶的嶙峋歧路。

        文若体质不如卓雅,爬到高处,难以呼吸,茫然回头望去,山下一片大白,天地混沌一体,苍穹颠倒迷离,万物被风雪席卷一团,定眼细看,又好似空无一物。

        “难不成妹妹还想坠崖一次?”文若大口喘着哈气,身上厚厚的皮袄已浸湿汗水,结成薄薄一层湛蓝色的冰晶。

        “哥哥不要问,看着就好。”说着,卓雅扔掉火把,转身面朝绝壁,右手食指和拇指掐在嘴唇,用力一吹,清灵的哨声顿时回荡在苍茫夜雪的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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