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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29章


因为道格拉斯的话,又因为和姥姥姥爷哭着打了好长一通电话,我晚上就梦到了我从出生就住着的大院。

        姥姥姥爷是单位职工,大院就是当年的职工房,每家每户都能分一套,只有大小和位置的区别。因为是双职工,又是模范,所以单位特别照顾,给分了一套位于三楼的小三居,大概有100多平,这在整个大院都是让人羡慕的存在,而我自然也是整个大院都让人羡慕的小孩。

        说起来奇怪,按理说,像我这样父母都不在身边的应该回事被人欺负的对象,但奈何我长得好看,姥姥姥爷又宠我,我是出了名的小公主。

        我们读的幼儿园和小学都是给单位职工配套好的子弟校,大家转来转去都是熟人,上学放学都在一起,连老师也是大院里某个爷爷或者奶奶的女儿儿媳之类的。

        在这样的乌托邦里,我几乎从未感受过委屈,我怎么会有委屈这种情绪呢?我是老师眼里的小天使,我是姥姥姥爷的心肝宝贝,我是大院里的孩子王,我生活在充满爱意与善意的泡泡里,直到出去读初中,我才第一次知道一个父母不在身边的小孩会遭遇怎样的言语暴力。

        那个女生叫什么我忘记了,长什么样我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我只记得她的头发像稻草一样枯黄,她的脸像是大病初愈的人一样没有血色,给人一种没有上彩的泥塑感。但我记得她的眼睛,因为太过消瘦,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但不是有神的那种,反倒像是镶嵌在骷髅眼眶里的玻璃珠子,死物一般,你望过去就觉得像是望着一团漆黑粘腻的东西,让人从心底里生出不适。

        我在课间偶然望过她一眼,就记住了她的眼睛,但匆匆一瞥又抛之脑后,只记得几个星期后传来了她退学的消息。

        我那时还小,还不懂得人的恶念是什么,也不懂那个女生转学和我有什么关系。

        直到我在学校的女厕所里听见了有人讲我没有爸妈的事。

        一开始,我是懵的,我几乎不敢相信他们说的是我,直到那些如苍蝇蚊子一般围着我的细碎声音变得越来越大,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直到他们明确叫出了我的名字——

        “薛明佳!你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你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薛明佳、没爸妈、丑哈哈、小傻瓜!”

        你看,他们都上初中了,还那么幼稚。以为编这些话来就可以羞辱到我,就可以从我的痛苦中吸取他们为恶的养分。

        但他们错了,我不是那个被他们逼到转校的女生,我是薛明佳,我是老师眼里的小天使,我是姥姥姥爷的心肝宝贝,我是大院里的孩子王,我怎么会不反抗呢?

        我比那个女生拥有很多,比如说,老师的宠爱,

        最开始,找老师还是管用的,他们会在学校里管住他们的嘴,最多和我碰面的时候恶狠狠地瞪我两眼,但是渐渐地,我的课桌肚子里又被扔了垃圾,我好好走在路上的时候也有人故意狠狠撞向我的肩头。

        我开始知道,找老师不管用了,只会激得他们越来越过分,而那些恶都掩藏在一个个不同的面容下,我分不清,老师自然也管不了。

        我忍了一段时间,没有告诉姥姥姥爷学校里的事,他们年纪大了,何必操这个心呢?我打定了主意要自己解决,只是每天回去都缠着姥爷苦练双节棍,问起就说想要长高,姥爷倒是没怀疑什么。

        我练得小有所成之后就每天别着双节棍到学校,一直提防着暗处里的人手段升级,就这样过了好些天都风平浪静,我几乎以为他们转移针对象了,就在即将要放松警惕的时候,他们把我堵在了我放学回家必经的一条巷子里。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细雨蒙蒙,我背着书包撑着伞走在路上,等我看见前面的巷口处有人不怀好意地盯着我时,我心有所感地一回头——果然,后面也有人渐渐向我逼近。

        他们围拢过来时,我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整个人倒是久违的轻松与跃跃欲试。

        于是,我对他们说:“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

        结果他们话太多,非要先说为什么要来堵我。

        呵,原来是因为那个领头的喜欢的男生今天主动找我说话了。

        我觉得他们真的很无聊,一些没影的事也能成为他们宣泄恶意的借口。

        我不能助长这种风气,于是第二天我被请家长了,破天荒的头一次,姥爷都被惊呆了。

        “你再说一遍,你干什么事了?”

        “她们在巷子口堵我,我就把她们都打了一顿。”

        我说得平静,到校长室里调解的时候我倒是哭得稀里哗啦。

        哭得校长第一时间把我当成了受害者,拉着我好生安慰,说学校一定会还我一个公道!

        我抽噎着告诉校长,打人的是我时,他震惊的表情不必姥爷好看到哪里去。但到底是先入为主,那几个女生来了之后,校长也没急着安慰他们,反而问起了事情的经过。

        对他们来说是突如其来,对我来说却是早有准备。我抹着眼泪告诉校长老师和同学都知道他们平时总是欺负我是没爹妈的孩子,那天在巷子里打他们也是因为他们先是侮辱了我的父母,后来想要动手,我才不得以反抗的。

        那个领头的家伙很想辩解说她没有侮辱我的父母,但是她能说什么呢?说她因为喜欢的男生跟我说了一句话所以才想动手的吗?

        我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冷笑,果然,一切如我所料,那个女生沉默了。对方的家长显然没料到自家孩子“撒谎”,告状的理由站不住不说,自家还理亏,最后支支吾吾的想要医药费,结果被我姥爷一顿输出,说你这只是伤在肉上,我家孩子伤在心上,要说赔,谁赔谁还不一定呢!直说得那人脸是又红又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校长见状赶忙打圆场,这件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后谁也别提就是了。

        我知道那个女生还不服气,出门的时候还想故意撞过来,但我早看懂了她的套路,毕竟靠蛮力行事的人也就那么点招数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放缓了步伐,她一肩膀就撞到了校长的前胸,痛得校长龇牙咧嘴,再也说不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下手没轻没重也可以原谅”的话。

        我看着那个女生的家长赶忙拉着她给校长道歉,也看着她一脸愤恨地看着我,我觉得一切都好没意思,拉着姥爷就走了:“姥爷,初中毕业,我就去找我妈吧。”

        姥爷的背僵住,又很快说好,不知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也好也好,美国的教育好嘛,你过去了提前适应,以后就留在美国读大学,蛮好的。”

        姥爷的背从来没有那么弯过,像是一下子经受不住生活的重压,我几乎是立刻涌出泪来,多想说一句,“我不去了!”

        但是我知道,姥爷也知道,我迟早要过去的,现在只不过是时间提前了而已。

        后面的一切忙碌又顺理成章,姥爷回去和姥姥讲了,当晚就给妈妈打了电话。接着就是办手续,办各种手续,等到初三结束,我就可以走了。

        我的一系列行为没有在学校跟人讲过,但我也不会掩饰,因此新的流言又开始扩散,这次传得有鼻子有眼,说我被校霸打了要退学保命,直接逃去美国再也不回来了。

        同班的还算友好的同学悄悄来问过,我不回答是不是真的,只是落寞一笑就能收获他们同情的目光和不敢再靠近的清净,我就这样悠悠然然迎来了初三下学期,在我以为我将一直以受害者的姿态毕业时,新的流言出来了──我和那个女生的角色对调,故事也变成了我打了人学校不让待了,我只能去美国。

        我不是很在意那些无聊的人怎么说,倒是坐在我旁边的女生小心翼翼地说起,一副想求证又不敢直说的样子,我本来不想多说的,但是想想马上都要走了,还是简要纠正了一下传言的有误之处,也默认了我没提到的部分就是真实的。

        旁边的女生吃惊得张大嘴:“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

        我倒是好奇,我们学校还有哪个人会知道这件事的底线,又有谁知道了还敢这么下“校霸”的面子?

        我随口一问,倒是知道了一个了不得的答案,竟然是校霸自己说的!

        “你是没看到,她当时都快急哭了,那两个女生走在她后面指指点点的,说她勾结校外的那些男生打人,还逼你退学……她争辩了两句,没人信她,她就吼出来了──说当初打人的是你,受伤的是她,凭什么所有人都去指责她?本来大家不信的,是看她说完捂着脸跑了,看起来像是急哭了,才有几分信的。”

        我低头不语,笑意浅淡,她当初传我流言,找我麻烦的时候何曾想过今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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