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休言女子非英物

时值五月，蔷薇盛开。千朵万朵粉花压枝低，自碧色中舒展而出，于晴空下招蜂引蝶。紫梢早早窥见人意，趁清晨露明，剪下数枝插在白釉瓶中，增颜添色，满室留香。

        明月伫立几前，暗自评选一二。紫梢拿着一物进来道：“有人送了封信来，也不说名道姓的，不知是谁。”

        明月顺手接过来，边展开边道：“这般奇怪，可还有说什么？”

        紫梢回道：“前门的小子说，那人说娘子知道的，就算不知道也无碍。”明月蹙眉再观，见信中只写着“无虑且贺”，也未署名，奇哉怪哉，唯有字迹仿佛在哪儿见过。

        “娘子也不知是谁吗？”紫梢停了针线，随口问道。却见明月信步出去，在院里蔷薇架下出了一会儿神，又慢慢笑了，回来取了惯用方盒把书信压在里面，又让紫梢去寻贺喜之物，过几日要用。紫梢并着常娘子、红薇取了文房、金玉、绸缎等物，尤着她挑挑拣拣，就这么费了半日功夫，终是选出几样来。

        果然没过几日，吏部的公文下来，九人中除去陆霜龄，无一人落榜。明月便命人送去几家贺礼，其他人也纷纷回礼，又各设宴席，你来我往间不觉数日光阴如流水。

        临近月末，蔷薇开了一重又一重，挂满院墙。常娘子等人念及她生辰将至，如何布置讨她示下。往年在家时，明月也不必操心，自有母亲和众姊妹替她张罗。如今被提起来，倒勾起她几分想家的心绪，兴致也就烟消云散了。

        及至午后杨玘和王瑶卿联袂而来，嘻嘻笑道：“我刚与三娘说你生辰快到了，三娘就主动请缨，你且把想玩的想吃的都说出来，只管省心让她去办。”

        明月收敛情绪，迎上去一手拉住一个，含笑道：“又不是整生日，何必劳烦。”

        王瑶卿道：“这也不全是为了你，再有几日吏部派官下来，那时候可寻不出空，也就现在有闲时聚在一起。”

        说起此事，明月忙问：“你们可得了信了？”

        杨玘见她只盯着自己，微笑道：“只知不会出云阳了。”

        明月闻言也不奇怪，点点头说道：“现在到地方去，只怕骨头被吞了都无从诉说，枉费陛下一番苦心。”

        等上了茶果，窗格透来的日光渐渐示弱，王瑶卿继续道：“云阳有家酒肆，多用来招待读书人，最是清净淡雅，咱们提前定下。待你生日那天，也不邀旁的人，我们三个喝个痛快。”又让不必明月费心，一切交由她办。明月再三感谢，只得应了。

        到那日，清晨明月早早起了，站在月台上遥拜过父母，常娘子率领众人齐齐来拜见，凑了寿礼，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可喜新巧。又陪坐与她吃了面。上午杨玘和王瑶卿来贺，各送了字画和新鲜的玩器，留下吃了寿酒。陈妙言也谴人送来笔墨，贺她芳辰。午后离家登车，先往碧云寺祈福还愿，再驾车去城南酒肆。

        抵达时正值黄昏，高挂的旗旆遍染夕阳彩霞。侍女们早早候着，脸上亦映红云，见车来连忙迎上去，引着往二楼临窗位置去。

        明月面东坐，杨、王二人各坐左右，酒博士立刻端来各式酒，侍女们也不要她伺候，只让再添些点心果子。自己取了家里惯用的碗杯角舟等，以酒色不同而斟入各式酒器。王瑶卿则与她们分说酒名来历，譬如琼露瑶池、碧光流霞……

        明月听她数的分明，笑赞道：“不怪乎是文人雅士集聚之地，连酒名也相得益彰，不沾俗气。”

        杨玘取杯轻嗅，离远只觉酒淡，放到鼻尖方知浓郁，慢饮入喉，又有不易察觉的花果香味，亦是赞道：“难为三娘准备得这么齐全。”

        王瑶卿摆摆手笑道：“这也是三郎常与人饮酒，我与他学的。”

        三人将端来的酒尝尽，酒酣耳热尤不觉尽兴，更令侍女再要些来。趁这空当，往窗外看去，天边已是青黑一片，店前也亮了灯，与远处的灯遥遥呼应。堂下嘈杂，愈发显得这室寂静。

        恰在这时，却听隔壁杯盏跌落，一人忽然抬高了声音，十分不平：“要我说，女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做什么春选，入什么朝堂，简直颠倒阴阳、黑白不分。”之后又有几人连连应和，都道违背人伦常理。亦有几人压低声音劝阻婉言，却抵不住他们醉意愤懑，好似落榜的委屈失意皆因此。

        “想当年岂有这等事？自从和谈以来，出了个女皇帝，连带的女人也鸡犬升天，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平日见了，她们立定行礼，咱们反倒躬身作揖，矮她们一截。”

        蓝衣青年听他们越发不像话，连忙再劝道：“余兄何必置气，今春未曾入选，来年还是机会，不必急于一时。”另一人也劝道：“如此非议朝廷绝非益事，都少说两句，饮酒饮酒。”那人却不分好意，挥手拂袖，酒器落地清脆数声，碎瓷滴溜溜打转，肆意而为。着灰青衣衫的男子继续道：“且不提天地伦常，就说君臣之道，何时与女人共享呢？”

        蓝衣青年还待再劝，忽听左右似有动静，须臾一道清丽女声贴着薄墙道：“你不曾见过之事，就不许它存在么？”

        灰青衣衫之人本就有些醉了，双眼朦胧辨不清眼前，再听此话难掩恨恨，歪歪倒倒跌到墙边扯着嗓子道：“让女人立朝堂，难道不是视国家大事为儿戏？”

        灯火摇曳，酒色晕出烛火点点，被人声震出圈圈涟漪。明月忍气再道：“远不提殷商有母辛平三方，便是我朝，前有元德皇后在圣上年幼时主持朝政，颁下政令至国富民强，近有陛下力挽狂澜、君臣契合，你也是读书人，怎会不知此呢？”

        那人嗤笑：“你所说不过少之又少，古往今来男人做官如过江之鲫，何时有女人的份？”

        王瑶卿眉目一凛，忽的大笑出声，而后冷然道：“你怎不提史书皆由男人所写。倘若有朝一日由我执笔史书，我定将世间才女奇女罗列其中，也让后世男人知道不可妄自尊大。”

        “好大的口气……”那人还欲再说的兴致似乎被人打断，三人只听一阵扯衣拂袖，再来便有一人向他们赔罪，“两位娘子赎罪，余兄今日醉了，难免说了些胡话，还请二位原谅。”

        明月暗道原来是个醉鬼，好没意思，心内衡量一二补充一句：“女子入朝是官家之命，若连圣人之意都不曾揣摩，如此妄议朝政，莫非是想学那些置政令于不顾的人？”杨玘闻言皱眉，轻扯她衣袖摇头示意不必多言。

        经此一事废了口舌，饮酒又让人有些困倦，三人索性起身离开。出门被晚风一吹，酒醒七八分，仿佛方才混沌像是一场梦。

        六月初，夏日渐长，蝉噪声声。新换的竹根青的窗纱掩映日阳，落在地上数枝竹节，随风轻摇荡散阵阵热意。

        吏部的派官终是下来，同时来的还有夏冬春秋的官服。明月晚间对镜梳妆，头戴幞头，零零碎碎的簪钗钿环无用武之处，红薇在旁都收进匣子，嘟着嘴直叹可惜，少不得惹她们一笑。之后又与众人通了消息，除自己入左民部外，杨玘入中书监，陈妙言、王瑶卿则去文林馆做著书郎，苏舒筠被安排在度支领了闲差，而出人意料的却是吴丛芳被选入御史台，另两人一入祠部，一入都官部。数年辛苦终有回报，喜得明月焚香祷告，再求顺途。

        谁知隔日去办公文，竟不凑巧偏遇着苏舒筠。对方见着她自然也没好脸色，打了照面不过轻轻一哼，无视到底。倒是陈妙言落后几步，话意婉转。明月略微思索，玲珑心生七窍，将实情猜了个七七八八。料想定是吏部试中横生波折，只是不知谁从中周旋，才得了今日之果。

        是夜明月取出书信，斜倚窗前对月问，莫非是陈静之？若是他出手相助，陈妙言或许知情，此举便说得过去了。她将因果记入心胸，又不知该放入心中哪处，一夜悱恻难眠。

        两地心思，一般情绪。

        吴丛芳自被派了官，托人再送书信宋清泉。宋清泉心知她无意，兼之一向敬重她，终是打算归乡，不再庸人自扰。

        他离开的那日恰下了雨，本想借着雨落再流连一日，吴丛芳却执意要送，一路送到宣阳门外。她本就不多话，此时此景更无话可说，默默不语。雨声巧落伞面，汇集成线沿着斜边滚下来，打湿裙摆。

        “我要走了。”许是落雨的缘故，宋清泉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吴丛芳仍是一派平静，让人捉摸不透。宋清泉侧身背过去，不让人看见他的表情。

        可惜吴丛芳知他甚深，又岂会不知他的心境，可她却平淡说道：“前阵子去碧云寺还愿，我替阿兄许了个愿望。”

        宋清泉回望过来，眼中暗藏希冀，却听吴丛芳道：“愿阿兄得配淑女，平安喜乐。”

        眼中的光忽的散了，宋清泉苦笑，隔着雨帘跟添愁闷。到最后登车要走之时，宋清泉终是问道：“做官就那么重要吗？”

        吴丛芳淡漠一笑，道：“阿兄，世上能少一人如我幼年，即是我心所求。”

        风不住，雨不休，柳丝折尽，游子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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