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闭门春尽杨花落

是夜，明月辗转难寐，自己披衣起来点了灯，再将那只言片语取出来细细观看。心肠百转，说不出是气是怨还是怒。陆霜龄虽言语不明，但她也非痴呆，怎会不懂她话中之意。即便已婉转回绝陈妙言，思来想去却是难平。若是每次透过她看的都是旁人，那她又算什么？揽镜自照，镜中人分明世上独一无二，怎会与她人相像。

        她怏怏起身倚在窗前，星夜无月，依稀听得草丛中几声窸窣。寂寞长夜，可知陆霜龄所说是谁？可能一见？

        心思萦绕不过一夜。次日方进宫，就闻边疆急报。二圣召集三监一台并五兵、度支、吏部尚书商议，让明月等人在旁记录，以便会后成文，拟诏下达。魏霄因抱恙在身，天家体恤准假十日特许不必前来。

        而陆放与苏远庭打了个照面，各自无话。宫中都传年初至现在，两人见面始终互不理会，看来并非虚言。

        南北共治以来，军事也如约定俗成一般，两边少有干涉。北疆有傅安、萧桐野等人镇守凉州、幽州，外族忌惮不敢犯境。而西南如益州一带由鲁王齐沂掌兵，东南诸地则以范平戎等将领驻守。都是各自的心腹，故两案并排，魏羽凰却不发一言，默然听齐佑承与众人商议。

        “南疆叛乱，范平戎不敌退守始安郡。如今该派谁前去？”齐佑承指着五兵部奉上的地图，始安郡是南疆一处易攻难守之地，稍有不慎，全军覆没都有可能。

        五兵部尚书之一常晖上前道：“臣以为宋朝明可往。他熟悉南疆军事，两人前后夹击，方便成事。”常晖之妹便是宫中的常贵姬，育有鲁王、淮王两位皇子。鲁王曾传信让他结交宋氏，今次正是时机。

        只是他这话一出，明月余光留意魏羽凰唇角下撇，似是不赞成。

        又听齐佑承道问陆放：“陆卿以为呢？”

        陆放虽未立过战功，但长年稳于后方，对朝中各位将领熟烂于心。派宋朝明领军，他当然也想过，不过稍微一瞬就放开不提。宋朝明急躁冒进，为人颇有些自大。范平戎又不足以制衡，到时战事不顺反而贻误战机。来时五兵部另一尚书江万青与他同路，商议推举袁万里。这确实是个好人选。只是朝中素有惯例，南北军事各不相扰。一来是众人防备各有经验，二来谁也不愿有人在背后于己布防。虽非明文规定，但众人心中有数。

        陆放沉吟片刻道：“始安郡以南多山地水流，路途险要难达。领军之人必须熟知此地形用兵，又有奇谋。袁万里曾率军在西南山地作战，臣以为可派他前往。”

        不料魏羽凰闻言拒绝道：“袁万里驻地与南疆相隔甚远，远水难救近火。鲁王麾下有谁可往？”

        江万青早和魏霄商议过，这时体会上意，忙道：“臣以为不妥，西南多叛，各族虎视眈眈，贸然调动恐生变乱。”

        南党几人眉眼微动，互相示意一番，陈高柏越位陈奏：“袁万里擅长兵行险着，但南疆用兵一向追求稳妥，还请圣上、陛下三思。”

        常晖见状又道：“陈尚书所言极是。宋朝明驰骋南疆多年，对蛮族计谋极为熟稔，蛮族也畏惧于他……”

        尚未说完又听江万青道：“据前线来报，蛮族此次统领更换，行军出乎意料，要不然范平戎这个老将怎会不敌。况且只求稳当，缓不救急，如果再失了始安郡，那才是大动干戈。”

        眼见得几人争吵，齐佑承指叩长案上的地图，声音轻得弱不可闻，但瞬息殿内寂寂，仿佛方才是天外来音。齐佑承斜斜看了一眼，魏羽凰的顾忌他心知肚明。这二十年来战事不断，却无早年伤筋动骨之痛，将领任用便也各随人意，百弊丛生。若此次借机打破平衡，或许能柳暗花明。

        “就以袁万里为正，宋朝明为副，各征召一万兵马讨伐。”

        一语定音，其他人再无二话。

        二圣又与众臣商议粮草调派押送等事。直到日影西斜，宫门映照余晖，陆放等人方领命回去督办。而中书、秘书监则要拟稿成旨，经御批后发往地方。又因三方部署不同，措辞详简也大有差异，遂令明月等人即时分抄。而送往始安郡的诏书言语更为小心，既要安抚军心又斥责范平戎守关不力，颇费了一番心思。

        到晚间明月私下琢磨，何故魏羽凰直言袁万里不可。这一旦多想之后，倒慢慢回过味来。难道是欲扬先抑？不过白日也容不得她分神，始安郡军报一日三传。不到一月，袁宋联军神速飞至，一路势如破竹，捷报连连。朝廷上下都松了口气，都道官家知人善任。

        唯有乾元殿，似连着一阵阴霾。

        这日午后天低云沉，天边乌黑似与檐角一色，隐隐有落雨之兆，憋闷得让人透不过气。立在长廊的內侍脸上沁出薄汗，直埋怨天色恼人。明月官服裹身，虽觉燥意缠绵，仍躬身守矩向魏羽凰禀报各地上奏之事。

        及近尾声，殿外內侍忽道：“回禀陛下，周宝林和潘宝林求见。”

        太子妾求见，明月即告告退，魏羽凰却不予理会，只冷冷地将凉州奏章往案上一扔，命她们进来。

        明月不敢多言，避到一旁。只见两人一道进来，皆着浅白素淡衣裳，身姿袅娜，行动风流。其中一人腰腹微丰，应是已有身孕。听说太子偏爱弱柳扶风的女子，今日一见想来传言非虚。

        “妾参见陛下。”周、潘二人下跪拜见，心中惊惶却不敢面露，未知突然传召所为何故。殿中二人尤其善舞，太子最为恩宠。

        魏羽凰看着她们伏低身躯，也不叫起，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道：“知道为什么叫你们来吗？”

        周、潘二人面面相对，异口同声说道：“妾不知。”

        “好一个不知，”魏羽凰轻声哼道，“你们母亲近日频频出入东宫，是为何事？”

        周宝林心中一惊，竟不知自己举动皆在他人窥伺之下，闻言忙辩解道：“妾的母亲是见臣孕子辛苦，才来开导一二，并无其他深意。”

        潘宝林见状亦跟着道：“妾母亦是想念妾……”

        “一个辛苦，一个想念。好啊，不如你们都返还自家，也省得家人担忧。”魏羽凰轻飘飘一句话，落在两人耳中如同雷鸣。

        “妾并非此意，求陛下开恩。”周、潘二人珠泪滚落，连忙叩头请罪。

        魏羽凰起身，走到两人身边，金线滚边的衣摆落在两人眼中，更是颤颤发抖，难以自制，只闻铜漏声声，滴答似催命音。

        “回去告诉你们母亲，别生不该有的心思。若不然连你们一道送出东宫。”

        周、潘二人父兄也为官宦，乃是奉命采选入宫。太子妃迟迟未决，便有人想透过她们探问太子口风，不成想竟被乾元殿所知。唯恐远离东宫，两人再度伏地请罪：“妾知罪，谢陛下开恩。”

        “退下吧。”两人忙敛裙起身，周良媛毕竟身子沉重，跪地许久难耐疲色。就在即将退出殿门之际，又传来魏羽凰的声音，“既然孕子辛苦，就让太医署留守。至于家眷，不必再进宫了。”

        两人惊惶回首，颤巍巍领命而去。

        魏羽凰望着周、潘二人离去，细雨飘落沾湿衣裳，素色长裙染深，背影越来越小消失于宫墙中。她偏头再看明月，明月低首，一张脸晦暗不明，“你认为太子妃该选谁呢？”

        明月顿时警醒，近日私底下又开始谣传此事，更有那心急地探问到她跟前，甚至有次还被崔长照撞见。何况刚发落周、潘二人，她哪里再敢说些其他，但也不敢不答，只含糊道：“这是天家家事，陛下何不与圣上商议。”

        至五月，热气升腾，战事可窥胜像，齐佑承方腾出手来处理蛮族动乱一事。

        早在平定之初，陆放等人谏言与各族修好，践行威恩并施的原则，秉持大事奏报、小事放任的策略宽松处置，又令诸将在当地屯田练兵。这十数年来虽有纠纷不断，但也不到今天反叛地步。

        大朝日，齐佑承甫提此事，立即有御史上谏弹劾范平戎御下不利。此次蛮族反叛乃是因其麾下兵将肆意妄为，坑杀蛮族百余人引起群情激奋，短时间内集聚数万人反抗，声威浩浩荡荡。又有人称蛮族不服管束，既不缴纳税赋，又不出人赋劳役，实不该每年恩赐百万钱。

        朝堂众说纷纭，到了五月五那日，绿杨带雨垂垂重，官家赐宴才暂止口舌之争。诸臣王公各携亲眷同行，丝竹绕梁，歌舞惊鸿，一派君臣同乐。

        明月位卑，又该她轮值，故独自留守秘书监。听到袅袅乐声，正逢她推窗仰望，月似金钩倒挂。附近禁卫军巡位，枪戟交错而过。倘若不是轮值，今日还可与去年一样，往浮秋河边一聚。到傍晚归家，花下一醉。这样想着，惊觉时光易过，到底让人心生惆怅。

        “秘书郎……”凝神间耳边突来声响，明月吓了一跳，见是面熟的內侍连忙请了进来，“陛下说值夜辛苦，今日正逢端午，特赐菖蒲酒一壶，且当应景。”

        来人放下御赐之物，与明月寒暄几句即行退去。

        明月忽的一笑，菖蒲酒她年年喝，却不知皇家的如何。她自斟观其颜色，白瓷杯中橙黄连翠，清亮可见杯底细纹。送到鼻间轻嗅，夹带药草清香。入喉甜而不腻，肠腹微暖。果然酒中极品。她一人自斟自饮，到了四更时分酒壶摇空才略有醉意。唯恐殿前失仪，明月指使宫人打水净面，就在堪堪擦拭干净时，外面脚步嘈杂，仿佛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发生何事？”明月疑惑，迎上去问道。

        来人身穿禁卫军服，一路疾行至此也顾不得喘匀气息：“请禀报陛下，新安郡王府和华阳长公主府在鸾华街争斗不止！金吾卫已阻拦不住，两府已有死伤……”

        明月心中大惊，新安郡王魏元庆是魏羽凰之侄，华阳长公主是齐佑承之妹。为融合南北共治，诏令两地王族互相婚配，郡王妃正是华阳长公主爱女。

        魏羽凰今夜与齐佑承同宿，明月吩咐内侍一声，和禁卫军脚下飞快往东边去，边走便问：“可知情由？”

        “金吾卫尚未将消息传回。”

        暗夜沉静，更显得四步匆忙，声声回荡在殿台楼阁中。等他们抵达寝殿，偏殿内明灯如昼，魏羽凰和齐佑承正听金吾卫回报。

        “禀圣上、陛下，”那人冷汗直流，头也不敢抬，硬着头皮说出实情，“新安郡王酒醉与王妃争执，气怒之下误杀王妃。王妃侍女奔逃至长公主府哭诉，公主闻讯骇然，遂召众去郡王府问个明白。两府在鸾华街相遇，发生争斗……”

        声未消，赫然青瓷碎裂之音。魏羽凰已是怒极：“传令下去，将魏元庆押送至大理寺！他若是敢拒捕，当场格杀！”

        来人领命匆匆离去，殿内余怒未消，随侍众人齐齐跪倒在地：“陛下息怒……”

        齐佑承手持龙纹杯不发一言，眉间阴郁环绕。

        明月亦是难以置信。

        郡王妃花信年华，今晚还于宫中赴宴，谁知一夜之间阴阳两隔。而新安郡王竟不顾夫妻情分，仅因争执就剑杀枕边人，实在令人惊惧。

        出了此事，魏羽凰难留寝殿，率人回宫。

        崔长照得知消息，连命宫娥噤声，偌大的宫殿只闻轻浅鼻息。魏羽凰躺在榻上，秀眉寒气笼罩，令人不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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