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后世有耳犹可闻

暖光明媚，照得处处鲜妍，繁花似锦开过一重又一重，此刻仿佛因宫城凛然气氛也带了些萎靡，颓然地立在枝头。

        然而放眼望去，碧绿掩红，翘檐裁天，并无萧索之意。

        殿前金晖留存照着几许绰绰人影，內侍入殿传报：“回禀陛下，尚书令、广陵郡王求见。”

        未得旨意，声音仿佛石沉大海，伴着镂金香球飘出的几缕淡淡烟雾消逝不见，唯留浅香萦绕整个乾元殿。內侍抬眼觑着层层高挽的松花纱帐，依稀可见一人斜倚凤榻。

        魏羽凰精神不济，正合上奏疏闭目沉思。崔长照见內侍躬身已久，双手在她脑侧穴道轻柔抚弄，一边道：“魏公来了，陛下不见吗？”

        指间温柔如水，魏羽凰方觉好转，闻言双眉又蹙：“他来也是为了新安郡王的事。”

        知她心中忧烦，崔长照顺着心意道：“那让魏公先回去？”

        回去？此事悬而不决，回去又有何用。魏羽凰几番思量，终下定论。推开她的手坐起来，点头示意。

        夏日暑热渐起，因来时匆匆，魏霄额上细汗密布。伶俐的宫人引他至廊下，从旁打扇送凉。不料在外等了片刻，仍不闻殿内宣声。魏霄暗中狐疑不已，猜测也许陛下知他来意而两相为难。

        魏元庆是杀是保，这两日可谓甚嚣尘上。南党杀意愈盛，北党就非要争个高下。倘若陛下顾及骨肉之情救下他的性命，那便昭示宣政殿之争占尽上风，他们日后行事也知分寸。他这般想着隐有得色，心中的焦躁也就去了些。直到听见殿内沉静一声：“宣。”

        自他入殿，魏羽凰的视线便不曾离他左右。魏霄年将七旬，须发已白。他与北梁武帝是同堂兄弟，轮廓有些许相像。这跪拜之间，不免让魏羽凰心生感叹，想起自己早亡的兄弟。

        北梁武帝有二子二女，兄妹四人也曾泛舟江海，谈武论兵。可惜好景不长，北梁武帝早逝，长兄继位不久南朝兵困凤城，风雨飘摇间退避一方，作壁上观。待围城之战稍解，便有重臣涕泪横流哭诉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奏迎回新帝已正国纲。

        而跟随魏羽凰浴血奋战的将士堪堪保住家国，自然不肯再认弃城之主，两方各执一词你来我往，始终无定论。万般无奈下只得暂由魏羽凰以公主之尊主持朝政，新帝还京一事慢议。时隔不久新帝意外暴毙，念及清河王年幼无知，魏霄和傅安等人为天下计，跪请魏羽凰登临高位。此间不乏人兴兵讨伐，俱被执掌兵权的傅安镇压。而清河王……

        “陛下身体可是不适？”魏羽凰一脸疲色，魏霄看的明白，满面担忧问道，“可有延请太医？”说着又往身边扫去，欲寻往日与她奉药的宫娥问个究竟。

        魏羽凰知他半真半假，并不应他的话，直截了当问道：“王叔今日来，可是为新安郡王一案？”

        新安郡王杀妻一事沸沸扬扬，连民间亦仰首以盼看天家如何解决这桩丑事。两边王府近日迎来送往，口口声声皆不离魏元庆。

        又听魏羽凰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新安郡王知法犯法，犯故杀罪，便以命相抵。”

        魏霄眉头一皱，沉声道：“依刑律，杀人者，各以其状论罪。新安郡王与王妃不和由来已久。昨日姚登奉命前去问讯，回报说当晚乃是因郡王妃挑起事端，两人争论不休后大打出手，在争斗中新安郡王才错手误杀。臣以为当属斗杀，按律当罪减二等，还请陛下圣裁。”

        坊间传言新安郡王妃善妒，不许他近旁人的身。一旦有侍女得了恩宠，或打或卖，绝不留情，两人因而常有不快。这几年连宫中都出面调和几回。

        魏羽凰眉目一冷，指着面前三摞奏疏：“王叔可知这都是什么？”

        北党呈上去的魏霄自然一清二楚。魏羽凰随意抽出三本，由着崔长照递过去。

        “朱庸等人联合上奏，都论斗杀当素无旧怨，失手而为。新安郡王与王妃积怨已久，早含杀心。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杀魏元庆不足以正朝纲。李肃等人照你所说，声称他并非有意，酒后失德情有可原，恳请从宽处置。”魏羽凰冷道，“你们拿着人命关天的事做文章，势要争个高低，让满朝文武看尽笑话！”

        说到最后已有些狠厉，绣着孔雀的深蓝衣袖轻扬，魏羽凰走到他面前点了点最后一本：“这是有人上谏请立陈妙言为太子妃，王叔还不明白吗？”

        魏霄眼底闪过复杂情绪，南党竟以此为要挟，鱼和熊掌只得其一。

        “陛下，”魏霄沉声再道，“元庆年已二十三岁，若不是王妃从中拦阻，怎会如今膝下仍无一子半女。请念在已故清河王的份上，莫让他后嗣断绝。”

        “王叔！”

        提起已故清河王，魏羽凰眼中阴霾满布。当年她以女子之身临朝听政，诸臣忍一时之气。等到清河王年岁渐长便陆陆续续请立清河王为新帝，更甚者死谏让政于他。她与幼弟的关系一时也微妙得剑拔弩张。

        清河王去世的时候，也是闷热的五月。

        她因朝臣谏言烦心，召幼弟入宫试探他的想法。

        清河王像极了他的母亲，看似文弱，心却聪慧，对她的用意明了于心。不待她提，率先说道：“阿姊行事颇有先帝之风，臣弟所不及。阿姊不必担心，臣弟永远不会与阿姊争斗。惟愿在阿姊治下，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当夜回去后自饮鸩毒而亡，留下遗腹子魏元庆。

        她心存愧疚，格外加恩。魏元庆原本应去封地，她偏偏留在身边多有厚待，连魏元嘉都要屈之于后。王府行事不遵章法，她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未见。

        如今魏霄再提，分明拿往事裹挟。魏羽凰蓦地一笑，冰冷得不存半分温度。她道：“王叔心疼新安郡王，可我却心疼魏家的女儿。王叔可别忘了，当年和谈联姻，十数位公主、县主嫁与南朝宗室。今日不杀魏元庆开了先例，明日齐氏王侯纷纷醉后伤人，又置她们的性命于何地？”

        云飞穿日，天际雁鸣声声，啭啭不停一如宫阙私语。雁阵似与乾元殿格局相同，两翼在侧拱卫。长廊相连东西百余步，明月身着青色袍服缓步而至。甫靠近乾元殿，就听殿中青瓷一声脆响，滴溜溜打转回荡宫室。

        “难道太子非魏氏血脉吗？”

        魏羽凰怒言惊飞乱云，宫娥內侍惶恐面面相对，齐刷刷伏倒在地。崔长照脚步轻移，微微抬手示意众人离殿，凤眼横扫，多年伴君威严一展无余，众人无一敢言，默默退下。

        “夫人，”明月神色微敛，并不去打听事由，“这是言令公命我送来，请陛下御览。”

        深绿笼纱宫服拂过红柱绿树，崔长照与她走到一旁，蹙眉问道：“要紧的事？”

        明月呈上两封奏疏，道：“是五兵部奏谏，未做急办。”

        既是如此，崔长照点头道：“暂且稍候吧。”说罢觑着殿内双眸不离，愁绪难解。

        黄日落影，浅纱轻盈覆地，暗纹流动似水托着几块碎瓷。

        魏羽凰面色冰冷，五指紧扣案面上的浮雕凤纹，眼中晦暗不明。北党不比南朝五姓，一举一动都在她掌握之中。但近年来隐隐难以调度，竟呈尾大不掉之势。她低眉去看阶下人，这关键就系于魏霄一身。身为尚书令，又为北朝皇族、两朝老臣，在北党中可谓呼风唤雨，目若无人。就在刚才，竟说出魏氏嫡亲血脉唯余魏元嘉与魏元庆二人，视太子如无物。又言魏氏子嗣凋零，将来难以与南朝争锋，请她三思。

        这番话若是传扬出去，不止东宫生隙，便是齐佑承也要心生不愉。什么融合共理朝政，不过一句虚话，内里仍是划江而治。

        帝王龙威骤降，殿内寂静无声，唯余两人吐息一轻一重。魏霄一时失言，忙俯首请罪：“臣并非……。”

        魏羽凰气怒攻心，冷声再道：“且不论王叔诛心之论。王叔今日进宫，难道不曾见华阳长公主和宗室王公齐跪宣政殿，要求圣上秉公而断。一旦处置不公，天下十三州霎时成争斗之势。王叔当年赞成两方和谈，难道忘了初衷！”

        南朝遣使和谈，反对者众多，魏霄是第一个出言赞成。都只为流血漂杵，丹心难忍。

        魏霄沉默不言，低垂着头静思，临了才道：“陛下为天下计，臣等莫不敢从。弋阳县主和长乐县主都已长成，臣愿将她二人接到云阳以侍奉陛下左右。”

        接来为何，君臣心中自明。魏羽凰既不赞成也不反对。魏霄点到即止，退殿而去。崔长照目送他走远，这才引明月入殿。

        浮光流转间纱帐起起伏伏仿佛水波粼粼，明月等了片刻未闻魏羽凰声响，不由抬眼偷觑殿上人影。魏羽凰并不在看奏本，目光所及之处却是一把斜挂的宝剑，剑未出鞘仍觉寒光冷冽。

        曾听宫人笑言，那把剑早在凤城一战中就伴随魏羽凰，战场寒芒毕露，见剑如见人。她正兀自沉思，忽听魏羽凰问道：“明月，新安郡王一案你如何看待？”

        明月在殿外猜了十之八九，已知定论，便跪下道：“律法乃天下公正之器。如果失去公理，下严上宽，地方失去刑律信任，百姓无所依从，必定大乱。而今陛下秉公而断，实乃社稷之福。”她听得一声嗤笑，又继续道，“不过臣近日查看往年宗卷，却发现一件怪事。民间夫杀妻与妻伤夫判决常有天壤之别。前者历来免死罪，而后者无一不判斩刑或绞刑。臣以为，儿女都是父母所生，并无贵贱之分。况且天下男女各半，各司其职，都有功于家国，如此判决实在不公。陛下纲正法纪，为天下典范。”

        一阵衣裳碎响，孔雀纹样裙裾映入眼帘。魏羽凰亲手扶起明月，她身量稍高，明月只及她肩颈。

        “你要记得你说的话。”魏羽凰再度提起，“以后在地方上，也要从下至上，由小及大。有你们在，她们的状况才能改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臣谨记在心。”明月跪下俯首，黄光绿衣，颇得镇日晴好。

        永平七年五月，两殿诏谕，新安郡王魏元庆身为王孙，知法犯法，判斩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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