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阿洲

傍晚时。

        太医院的太医们聚集一堂，抬眼望去，一片的神色焦急，正在紧急会诊，原本胸有成竹的太医被簇围在中间，眉头亦是紧锁，眉间的川字纹叠了一道又一道。

        他抚摸着短须，喃喃自语：“不应该啊。”不应该到了傍晚，弥漾不仅没有苏醒的迹象，脉象反而更弱了。

        ……

        弥漾的亵衣被冷汗打湿，纤眉蹙着，面色依然苍白，弥往守在她旁边，伸手捏着手帕，轻轻的擦拭小姑娘额间的细汗：“太医，到底何时能醒？”

        太医摇了摇头，而后小心翼翼回道：“微臣如今也没有十足把握，从脉象上看，夫人的身体已经无碍太过虚弱，什么时候醒过来这个微臣不敢保证。”

        “不敢保证？”弥往动作一顿，声音微沉：“你不是太医吗？这点病都治不好，要你有何用。”

        “或许是因为夫人骤然间中毒，导致身体虚弱，所以迟迟不醒。”也只有这个说辞可以解释了，太医如是想。

        见弥往不言，他踌躇片刻，又道：“微臣或可施针，刺激夫人醒来。”

        “那便去准备吧。”弥往揉了揉额头，自打来了将军府就没阖眼，神情疲惫的很。

        梨园正处莲花盛开的时候，白日里赏莲的人络绎不绝，尤其是戏宴那天，经过停留的人甚多，排查起来十分困难。

        至于那身染毒香的女子，则如凭空消失了一般，依然不见踪迹。

        “你先去歇息罢，这里有我守着，阿漾若醒来，马上派人去告知你。”霍景溪开口劝道，弥往眼下已经乌青一片，再熬下去怕是弥漾没醒，他就把身体熬跨过去。

        弥往眉眼不抬，只摇了摇头，示意不走。

        见此，霍景溪向叶瑜递去一个眼神，他立刻会意，上前一步柔声劝道：“去休息一会儿罢，万要保重身体，阿漾醒了还指望看见你好好的呢。”

        弥往神色一顿，喃道：“也是。”弥漾一醒来肯定就要找他，若是不见他弥漾又该伤心了。

        夜幕再一次降临，仿佛在预兆将有大事发生似的，乌云压的天色黑黄，不见星月。

        走之前，弥往紧紧的握着弥漾的手，声音微哑似有哽咽：“阿漾醒了一定要喊我。”

        “放心。”霍景溪颔首应下。

        得了承诺，弥往这才放心离去，用了些清粥，躺在了榻上小憩片刻。

        ……

        一根根银针刺下去，霍景溪的手指紧紧捏着，薄唇抿成一条线，不知道弥漾疼不疼。

        直到视线捕捉到弥漾睫毛轻颤时，紧绷的脸蛋骤然一松，嘴角上扬似是欢喜，以为她就快醒了。

        却不想，直到太医收了针，弥漾的双眼依然阖着，再无半点苏醒的迹象。

        “太医倒是一手好医术。”霍景溪冷声讽刺，银针扎了一通，竟是一点用都没有！

        太医讪讪一笑，无言可驳，这还是他当上太医院院首，头一次被人如此质疑医术。

        只是这情况奇怪的很，他也是第一次遇见，弥漾此时的状态，倒像是睡着了……

        一时间难以决断，他沉吟片刻，拱手退下：“还劳烦将军在此守着，臣去与其他太医讨论一番。”

        ……

        弥漾看着眼前的白色帐篷发怔，她现在哪里？

        一阵风儿吹过，场景骤换。

        她忽然出现在一处深渊，四面无路，只有头顶才有那么一点光亮，好似一个巨大的囚笼。

        弥漾呼吸一滞，心中顿时压抑的很，她朝一个方向使劲儿的跑，企图逃出去。

        “阿漾，你想去哪儿？”

        身后传来一道阴鸷的声音，令人头皮瞬间发麻，弥漾浑身僵硬的转身看去。

        幽幽暗夜中站着一个男人，他一身赤服，领口微敞着露出蜜色的肌肤。长发披散，头上一顶鹰顶金冠，五官锋锐，眼神狠戾。

        他瞬间移动到她身旁，捏住她的肩膀，力欲碎骨：“你不要你阿娘了吗？还有你阿爹呢。。”

        男人叹了一口气，俯在她耳边似情人低语，却字字狠毒：“阿漾，你不来陪陪我吗？陪陪你阿娘和阿爹。他们想你了。”说完，他手中蓦地出现一柄长剑，狠狠的贯穿了她的身体。

        这时，弥漾的记忆终于回笼，她咬牙，用力的推开他，恶狠狠道：“是你，杀了我阿娘和阿爹，你还要杀我，你再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阿洲了。”

        说完，她仅余的力气拔出剑，借着那一瞬的手劲，直接抬臂砍向对方的脖颈，霎时一道鲜血喷涌而出，面前的男人头颅落地，身躯也缓缓的跪地，“咚”的一声砸在地上。

        弥漾丢了手中长剑，颤抖着连步后退，转身就跑，身后却传来男人越来越轻的声音：“阿漾，来陪陪我吧。”

        ……

        疼，浑身都疼，像被针扎似的疼，她跑不动了。

        弥漾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一种无力感倏地涌上心头，正当绝望时，黑暗中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夫人。”

        是霍景溪！

        她神色一喜，猛地抬头，四下环顾。

        只见不远处的光亮处突然出现一个男子的身影，他着红衣骑黑马，眉眼英俊。

        马蹄轻扬，停在她身边，霍景溪骑在马上，缓缓弯下腰，朝她伸出一只手，眼底含笑：“夫人，上来。”

        然而，她刚把手搭上去，霍景溪人同马却陡然化作无数碎影，消失不见。

        弥漾愣在原地，瞬息间眼泪肆流，顺着下颌流下，渐渐打湿了衣领，她后知后觉的喊了一声：“霍景溪……”

        “霍景溪！”

        “你去哪儿！”

        ……

        “夫人？”

        忽然听到昏迷之人说了话，霍景溪侧耳，隐隐绰绰觉得弥漾好像在喊他的名字。

        “来人，叫太医来。”霍景溪立刻朝外间吩咐，扭头时他的目光落在被上，光滑的绸面被手紧紧攥着出了褶子。

        因为太过用力，指尖已经泛着青白。

        霍景溪皱眉，须臾，他伸手，将她手指一根一根掰开，觉得手指凉的惊人。

        他把两只手拢在怀里，试图用体温去温暖，又伸出另只手揩去她眼角的泪花，轻声温喃：“别怕，我在呢。”

        瞧这样子，是做了噩梦。

        弥漾只觉得，一双温暖的手忽地从天而降，将她拽出黑暗的深渊。

        猛地睁眼，光亮刺入眼中，她不适地眨了眨眼，直到头顶的浅色纱帐映入视线，神情还有些懵，这不是她的房间。

        “夫人？”

        弥漾侧头，顺着声音看过去，霍景溪正看着的她，漆黑的眼里满是惊喜。

        “霍景溪？”小姑娘的声音有点哑，凝着眸子看了他许久，霍然坐起，直接双手环住他的腰，细润的下巴搭在肩上，闷声质问，“你去哪儿了？”

        ……去哪儿？

        估计是做梦糊涂了，还没清醒罢。

        霍景溪的手指动了动，而后试探着伸出双臂，环过她的腰身，将人搂在怀中，顺着话说：“哪儿都去，在这儿呢。”

        语气无奈又宠溺，满是失而复得的欢喜。

        正如他所想，怀里人很满意听到的这个答案，带着鼻音浅浅的“嗯”了一声，又窝在他脖颈处蹭了蹭。

        细滑的发丝和香软的脸蛋，每一样都足以让人气血翻涌，霍景溪呼吸一窒，忽然觉得唇角干燥。

        一瞬的时间，却好似万年般漫长。

        ……

        太医觉得他进来的似乎不是时候，瞧着面前相拥的二人，老脸微红，仿佛撞破了什么不可言说之事。

        霍将军在这儿守了一天一夜，担心和焦急他全看在眼里，太医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谁说将军无情，他倒是觉得，将军就是个痴情种。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重重的：

        “咳——”

        毕竟，气氛该打断还是得打断。

        太医这一声咳,弥漾被惊的手掌顿时一颤，莫名的心虚之下一抹红云悄悄地爬上了耳尖。

        好在她一向脸皮厚如山,须臾间便敛了心神，将心虚抛之脑后,表情十分自然的松了手，转而去扶霍景溪的肩,语气镇定——

        “夫人,先让太医把脉。”霍景溪一边说着话，一边轻扶着她肩膀，帮她缓慢地坐直起身体。

        眼前的小姑娘的头发披散着，此时的细眉微蹙,墨玉般的眼睛水雾朦朦,衬得整张小脸更加脆弱苍白。

        但总算有了几分精神气儿。

        弥漾一双乌黑的眼睛茫然的动了动，语气迟疑：“什么？”

        “先让太医给你把脉。”

        霍景溪温声,又重复了一遍,他伸出一只手抹去她脸蛋上余下的泪痕，又见她双手还扣在他的肩膀之上未松，以为她是不想松手。

        于是他微微俯身，在她耳畔低语着哄人：“等晚上再给你抱。”

        然后他转头扬声喊道：“太医。”

        这回弥漾听清了,然而她的注意力却不在后半句，而在前半句的“先让太医给你把脉”上。

        她蓦地一慌，忙松了一只手探向小腹处，又低头看去，直到感受那里平坦一片，什么伤痕都没有，才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

        “可是哪里不舒服？”留意到她的动作，霍景溪原本稍温和的声音又染上了几丝紧张与急切。

        说着，就要伸手去摸一摸她的肚子，刚悬到半空，就看到弥漾摇了摇头，霍景溪这才把手收回。

        灯光恍恍，垂下的云鬓压住了她的大半神色，声若蚊呐，轻的仿佛和没说似的。

        “我好像被人杀死了。”

        离她远些的人什么都听不清，但离她最近的霍景溪却是听清了，他呼吸一窒，眼底掠过一丝阴霾，语气微沉道：“不要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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