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保重

睡意全失，身体隐隐酸痛，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祝晴柔缓缓坐起身，闭着眼调整呼吸，待这股劲过去，按了按太阳穴，方才感到一丝重回人间的清明。

        奇怪，她很少做噩梦的，而且……在梦里察觉自己在做梦，是不是有点危险？她狐疑地望向天花板，应该不至于闹鬼吧？

        横竖睡不着了，她轻手轻脚地下床，先到外面水池边洗漱，再换好衣服去找陶意。

        东方日出，半天橙红，云雾缭绕山头，泛起神秘的烟紫色。想来今天应有晴光，再阴湿下去，别说衣服难干，怕不是人也要发霉。

        祝晴柔戴上外套帽子，手插在兜里，哼着小调迎晨光走去。

        对她而言是早起的时辰，但山里早就热闹起来了。黄狗在小道上撒腿跑，路过时停下来看了她一眼，祝晴柔也谨慎地陪它暂停。万幸她看起来人畜无害，狗子懒洋洋地观察几秒，不屑地跑开了。

        陶意家大门虚掩，她喊了几声没人应，推门进去，竟是空无一人。

        “大清早的，跑哪去了？”祝晴柔咕哝道。

        四下看了看，确实没人在家，书桌上凌乱地摊了几张宣纸。她拿起来一看，全是不认识的符号，怀疑是阅读方向不对，又把纸颠来倒去观察。

        符号大多是由三角、圆形和线条组成，有几个看着像趴着的蟾蜍，还有歪歪扭扭横不平竖不直的“正”字，不像她认知里的甲骨文或象形字。

        “难道是符箓？”

        老实说，待久了可能她也会变成怪人，思维方式越来越不科学。

        看不懂就放下，钻进厨房想找些吃的。主人不在家，不敢乱翻橱柜，只看到台面上有几个土豆。她眼睛一亮，想吃蒸土豆！

        不过，蒸东西好像是有讲究的，是隔水蒸还是直接扔水里呢？水煮是叫煮土豆吧？管他呢，熟了不中毒就行。

        刚把土豆洗净，门口传来脚步声。

        祝晴柔欢天喜地地跑出来：“陶意陶意，你回来啦！呃……你怎么了？”

        陶意看起来非常疲惫，眼角微垂，面色发黄，短发上沾着露珠，汗水自额头成滴流下。他的肩膀耷拉着，背也没有挺直，整个人无精打采地微耸着。

        听到声音，陶意吃了一惊，下意识后退，像是没料到家里有人。待看清来人，他干脆退到门口水池边上，拧开水龙头洗脸。

        祝晴柔呆愣着，心里有些慌：“你去哪了？出什么事了吗？”

        陶意随意地擦了几把，转身露出笑容：“没事，趁没人到山里跑了几圈。早上湿度高，胸闷得难受，休息一会就好。”

        “哦，我也胸闷。”祝晴柔扶他进屋，“昨晚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不奇怪就不是梦了，梦向来不讲道理。”

        “也是哦。”

        陶意见她手还是湿的，便问：“你刚在干什么？”

        “洗土豆。啊！陶意，我要吃蒸土豆！”

        把厨房交给安全人士后，祝晴柔终于吃到了心心念念的早饭。或许是这边土豆品种不同，她吃得格外香，剥掉一层薄薄的外皮，口感胜过炒栗子和烤红薯。

        余光瞥见尚未收拾的书桌，祝晴柔问他：“那是你写的吗，什么符号呀？”

        “水书。”陶意把散落的纸张叠起来卷好，“类似于水族的文字，但不完全一致。”

        “水族？你是说虾兵蟹将那种水族？”

        貌似神话和玄幻故事是这么设定的，水里游的都算水族生物。

        陶意无奈解释：“是民族的族，五十五个少数民族中的一支。很多民族有自己的语言，但未必有相应的文字，水族是少数拥有文字的民族。他们的文字现在称为水书。”

        祝晴柔背过身，迅速上网搜索关键词，然后关掉手机，清清嗓子：“水书嘛，我当然知道，据说和夏代陶器纹样极其相似，说不定可以从中考证夏朝的历史。话说，水族在这片也有聚居地吗？”

        “水族历史上有过几次大迁徙，现在最近的一支在邻镇，有些距离，开车过去大约要半天。”陶意把宣纸都放进抽屉，没有过多解释，只说，“我去过一次，从他们的水书先生那抄来一些字符，觉得挺有意思，就写下来研究看看。”

        “有研究出什么成果吗？”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考古专家。”

        祝晴柔忙说：“你想学考古吗？现在准备成人高考也不晚。”

        连她都能磕磕绊绊地继续学业，陶意比她聪明太多，就这么退学太可惜了。如果可以，她仍希望陶意能回到城市，至少把学位证书拿到。隐居养老什么的，一时三刻也不急。

        陶意兴致缺缺：“再说吧，目前没打算。”

        这是相对客气的说法，她听出来了，没直接说“毫无兴趣”是给她面子。

        九点左右，那位重要信息传递者于蔚春同学来找陶老师讲题。陶意要准备午饭，祝晴柔自告奋勇：“放心，交给我，中小学知识点我还没还给老师。”

        于蔚春态度认真，人又勤奋刻苦，肯下苦功夫。平时陶意点拨几句，她就能举一反三吃透解题思路，临时换老师也没意见，别人愿意教，她就愿意学。

        反倒是祝晴柔心生惭愧。她这么大时，作业全是抄陶意的……假期父母不在家，陶意写完作业安静地看书，她在客厅边看偶像剧边抄。

        有次沉浸式看剧，看到男主督促女主写作业，把女主骂得眼泪都出来了。祝晴柔暗自庆幸，看看别人，再看看陶意，多好啊，从来不骂她，还把解题过程全写在草稿纸上。她边抄边学边看剧，一心三用毫不耽误。遇到多种解法的题目，陶意自己写一种，草稿纸另写一种，保证不重样。

        她一直觉得，陶意如果兼职作业代写，绝对一本万利。她可以牺牲一下，做中间人代理业务，只收一成费用。

        当她这么建议时，陶意问：“你很缺钱吗？”说着从钱包里取出几张百元大钞，不计利息大方送她，也不问用途。

        祝晴柔有贼心没贼胆，吓得当场塞了回去。

        中午，于蔚春的奶奶送来了自家做的卤牛肉，拉着祝晴柔的手连声道谢：“谢谢你啊小姑娘，我们家就这孩子是读书的料，她要能考上高中考上大学，她爸她妈能高兴坏了。”

        祝晴柔被夸得不好意思：“我就帮了两小时，主要是陶意在教。奶奶您放心，小春成绩很好的，纪老师也夸她呢，一定金榜题名。”

        山中清苦，过日子不容易，她想把卤牛肉还回去，老人家却把碗往桌上一搁，拉着孩子就走，怎么劝都不听。

        纪咏妍来蹭饭，听说了这事，便给她出主意：“下午陶意送你去机场，回来时带些吃的再还回去呗，多大点事儿。于奶奶一番心意，你们不肯收，说不定她误会你们瞧不上自家做的小菜，让人伤心就不好了。”

        “有道理，还是纪老师会做人！”祝晴柔给她敬了杯雪碧，转头对陶意说，“看见没，学着点。”

        陶意不置可否，大概想表示学也学不会。

        祝晴柔定了晚上六点的机票，今天直飞的只有这一班，再晚就得先坐火车去省会城市的机场。来都来了，她不介意多折腾一次，陶意却不放心她半夜回学校。

        与纪咏妍匆匆相逢，匆匆别离，牵着手感慨万千。曾经并非特别相熟的好友，因这段巧合奇遇，意外聊得投缘。

        纪咏妍已经度过了热情被浇灭的失意颓丧期，逐渐适应了山村教师的生活，日日沉浸其中，萌生了将来也要从事教育事业的念头。

        “虽然很多工作了的朋友劝我，当老师会被学生气死啦，和不讲理的家长沟通很麻烦啦，学校很多规定不合理让老师左右为难啦，可是……走上讲台教书育人的感觉非常美妙，我可能想体验一辈子。不管啦，作为目前暂时的理想也未尝不可。”

        理想和希望同样珍贵，祝晴柔从不给有理想的朋友泼冷水，她举双手支持朋友的决定：“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纪老师，他年桃李满天下，乔木参天莫忘根。”

        纪咏妍忍住激动的泪水，擦了擦眼睛说：“当然啦，我永远不会忘记是从这座大山开始的。”

        比起上山时的新奇，下山则更多是怅惘。云开雾散，晴空照耀山谷，带来久违的阳光。天气预报明日又要连下一周雨，气温继续走低，直到冬天来临。

        来时周六，错过了学校放假。走时周日，在镇上念书的学生开始成群结伴地下山。有些家长在外打工，只有老人留守，十岁出头的小女孩背着书包不疾不徐地徒步下山，见到他们的车子，只瞧了两眼，脚步不停，也不出声招呼。

        祝晴柔说：“我们带她一程吧，这么走要走多久啊……”

        陶意打了方向盘转弯：“她为什么要相信你？你不是坏人，万一下次是人贩子提议搭便车呢？她们家里都教过，不要随便坐陌生人的车。”

        祝晴柔叹了口气，上支付软件搜了几个山区爱心捐赠项目，开通了月付。她心里发闷，兴致也不高，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听见陶意在跟人说话。

        她想说，开车要专心，司机接电话违反交通法规。转而又迷迷糊糊地想，兴许是车载蓝牙呢。她困得睁不开眼，思绪混乱，把毛病归结于昨晚没睡好，心安理得地继续补眠。

        醒来时车停在路边，看街景已到市中心。祝晴柔在副驾驶上发了会呆，想打电话问问人在哪，点开通讯录有些迷茫，翻开微信更是一团浆糊。

        这两天没见陶意用过手机，照他清心寡欲的生活习惯看，这几年八成没有手机，那他刚才不可能和人通话吧？

        她敲了敲脑袋，怀疑自己是睡迷糊了。

        等了十分钟，陶意拎着两大袋子回来。一袋放后座，带回去送给于蔚春一家。另一袋全是她喜欢的小吃甜品和当地特色的糕点，有散装也有礼盒装。

        “应该合你口味，你先尝尝。”

        “怎么买了这么多？”压得她膝盖都放不下。

        “礼盒装送你室友，如果回去太晚，让她们去接你。”

        祝晴柔打趣：“哟，突然会做人啦？”

        陶意说：“请人办事要给好处，这点我懂。”

        “你要真懂就不会说得这么直白……”

        祝晴柔边吃边翻手机便签，她怕忘记，来之前把要问要叮嘱的事情列了个清单，现在正好挨个勾掉。

        “你得给我一个联系方式，最好是手机。”

        “我没有手机。”

        祝晴柔不容他打马虎眼：“那就买一个，现在我陪你去买！哪怕只存我一个人的电话，行吗？没事我也不打扰你，有事必须要找得到人。”

        陶意只好退让：“行，送你回程我就买。”

        祝晴柔斜了他一眼，抽了张纸写下自己的手机号和微信号，直接塞进他外套口袋，再说一遍：“不许忘。”

        陶意笑了笑：“好。”

        “有时间呢就跟我妈聊会天，这些年她一直挂念你，担心你在外面过得不好，你让她安安心。不用聊太长，你说两句话她就能激动很久。其余的事情我来讲，她也不会烦你。”

        “我知道。伯父伯母过得好吗？”

        “身体健康，顺心如意，情人节过得比我丰富多彩。还有什么来着，我看看……”

        越野车在机场入口处缓缓停下，祝晴柔解开安全带，神色郑重地告诉他：“陶意，不管你究竟想做什么，不愿意说也没关系。作为朋友，我只希望你能健康平安，顺心遂意，不要轻易放弃自己，好吗？”

        陶意有些动容，沉默片刻才轻轻答应：“好。”

        “那……保持联系。”祝晴柔想了想，侧身给他一个拥抱，在他耳边说，“你要保重。”

        陶意拍了拍她的肩膀：“保重。”

        候机时，祝晴柔收到了新号码的短信，以及同一号码的微信好友申请。陶意曾经的号码已沉寂三年，新号新头像，聊天记录一片空白，像是崭新的人生。

        找回朋友的感觉真好，心中空缺多年的拼图终于完整。祝晴柔了了一桩心事，顿时什么烦恼都抛却脑后，浑身轻松。

        日升月落，生活照旧，一切回归正轨。她每日穿梭在教学楼和办公室，偶尔帮导师做个项目，准备明年的实习申请，假期和同学出去吃饭看电影。

        前男友来找过几次，无非还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祝晴柔心情好就跟他多吵几句，心情差就绕道走只当没这个人。

        她遵守诺言，没事不去吵陶意，陶意自然也不找她，她甚至怀疑他有没有给手机充电。原以为打破沉默终究得靠她，没想到某天正在上课，却接到了陶意的来电。

        幸好习惯开静音，她猫着腰偷偷从教室后门溜出去，进了楼梯间才接通电话。

        耳畔传来陌生男人的声音：“祝小姐你好，我是陶意的朋友，请问你方便说话吗？”

        方不方便都接了，祝晴柔不跟他废话：“陶意呢？”

        那人依旧很客气：“哦，他死了，我是来通知死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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