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妄语

二十二岁正是青春年华，无疾无痛，无灾无难，无缘无故，谁会直面死亡？

        祝晴柔的耳朵嗡嗡作响，下意识握紧了手机，哑声道：“请你不要开玩笑。”

        “这怎会是玩笑呢？”那人轻笑一声，并不将死亡当回事，仿佛只是在谈论一场秋游野餐，“祝小姐若是不信，大可亲自来看一看，我在东门等你。”

        电话挂断，祝晴柔盯着不久前保存的号码，顾不得回教室收拾东西，一把拉开楼梯间的安全门，如离弦之箭般冲了下去。跑到一楼拐角时，她靠着扶梯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神闪了闪，恍惚过后，又坚定地迈开了步伐。

        不论对方出于何种目的，突如其来的死讯又是多么难以置信，那毕竟是陶意的电话。毋庸置疑，此刻陶意的手机落在陌生人手里，她不能假装无事发生。

        保重之声言犹在耳，清俊瘦削的身影仍在记忆里崭亮如新。妈妈上周才收到了陶意寄去的特产，纪咏妍的朋友圈一如既往不见异常。一条生命的逝去，会是这样悄然无声吗？

        她倒希望这是一个滑稽的玩笑，阴谋论也好，整蛊游戏也罢，只要人活着，只要陶意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她可以不计较不追究就当大梦一场！

        可惜的是，当她横冲直撞地跑到东门，熟悉的越野车让她回到了现实。

        站在车旁西装革履的男子摘下墨镜，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对上她充满戒备的怒视，他张开双臂指向车：“你看你看，熟悉吧？你来山里玩的那两天，陶意特地问我借的车。祝小姐，你相信我，我真不是骗子，啊忘了还有这个……”

        他俯身探进车内取出手机，双手捧到她面前。

        祝晴柔没有接，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号码。铃声在她面前响起的那刻，一滴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她忙用手背抹掉，用大拇指狠狠按了按掌心：“你刚说，我可以亲自去看一看。”

        “是啊，我就是来接你去看他的。”

        “他在哪里？火……殡仪馆吗？”她不敢说出那个词。

        那人皱眉道：“情况有些复杂，我暂时把他放在朋友家，到那边再详细说吧。我猜，在见到陶意前，恐怕你不会信任我。”

        祝晴柔闻言，扫了他一眼，强作镇定地绕到车前拍下车身和车牌，当场发给室友，并打开了实时位置共享。

        那人看得目瞪口呆：“祝小姐，请问你这是……？”

        祝晴柔点头：“你没猜错，我确实无法信任你。现在诈骗犯人贩子传销团伙诡计多端，在见到陶意之前，我必须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你应该不介意吧？”

        “哈，哈。”他干笑了两声，语速陡然变得飞快，“不介意，请上车。”

        再坐上副驾驶，方觉物是人非，山间旧事瞬间划过脑海。

        祝晴柔脊背紧绷，手心已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无论如何，现在必须沉心静气。她把大致情况告诉了室友，略去陶意死讯，只说朋友可能出了状况，需要去看看。

        室友不放心她上了陌生人的车，留意着定位，随时准备报警。半小时后，室友打出一排感叹号：“那可是全市著名的半山豪宅区！现在骗子都这么下血本了吗！”

        下没下血本祝晴柔不知道，反正上流社会从不缺物欲横流的暗黑新闻，谁知道金钱背后是人是鬼。以及，为什么这人不好好开车，眼睛还总往副驾驶瞟？

        她面色不善地瞪向左边。

        那人浑身一哆嗦，连声嘀咕：“像了像了，凶了就像了……”

        “不好意思，还没请教您贵姓？”

        “免贵姓方，方潜山，你前面的抽屉里有我的身份证和驾驶证。祝小姐，我说过了，我是良民，有身份证的！”

        成年人有身份证很稀奇吗？

        祝晴柔本不想探人隐私，但在他充满期待的灼热目光下，忍不住拉开抽屉取出证件。两个有效期起始日期都是前年，这种情况，要么是旧版到期新换的，要么之前一直是黑户，不然无法解释有人这么爱炫身份证。方潜山的证件照也很神奇，那阳光程度……随时能去中小学参加升旗仪式。

        说起来，陶意曾经提过，借他车的朋友“累世积财”。祝晴柔将证件和方潜山认真对比，只觉得这人虽然相貌不错，奈何一股子地主家傻儿子的憨气，配上这车这西装，怎么看怎么奇怪。

        她一定是被耍了。

        无惊无险驶入豪宅区，在其中一栋三层别墅前停下，此处山林隐秀，风景宜然。没等他们下车，大门敞开，一位老妇人裹着方格披肩缓缓走出，慈祥地望着祝晴柔笑。

        待他们走近，老妇人主动上前拉住了她的手：“你来啦，我们都等着你呢。”好似她们已经相熟多年。

        面对这位像她奶奶一样和蔼的老人家，祝晴柔本该感到亲切，但此时此刻只觉得毛骨悚然。第一次见面的人不应当是这种语气。

        “陶意在哪里？”她抽出手，神色不安地观察四周，生怕随时窜出一条狼狗或是一群黑衣保镖。

        老妇人不介意她表现出的抗拒，态度仍然亲热，边领她进门边说：“他在楼上，有小婵照看他，你放心。”

        祝晴柔满腹疑窦，小婵又是谁？照看一具……又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不是，到底什么情况，为什么还要专人照看？！

        刚踏进屋内，差点被满屋金碧辉煌的装饰闪瞎。

        没想到这栋楼从外观看起来无甚特别，内里布置竟是如此“耳目一新”。网上能看到的各种农村自建别墅雷图，这里应有尽有，堪称土豪风大集锦，室内设计地雷阵。上至天花板吊顶，下至地砖地毯，包括四周墙壁，连同那座醒目的旋转楼梯，全是金的。

        金色的茶几上端放着金色的茶杯茶盏，金色的架子上摆了尊金色的财神爷，手中还捧了个金元宝。

        视觉冲击太强烈，祝晴柔出于条件反射捂住了眼睛。

        方潜山俨然半个主人，进门直嚷：“马爱财！跟你说过八百遍了，高端典雅低调奢华才叫有格调，你这叫什么？叫丢人现眼！别磨蹭了，快下来接客！”

        老妇人扶着祝晴柔的肩坐在铺了金毛毯的沙发上，顺口纠正他：“是见客。”

        “都一样啦。”

        “怎么会一样呢，你说你这人真是……”

        祝晴柔心乱如麻，所见所闻都让她头疼，太阳穴隐隐作痛。

        过了一会，楼梯口出现一个富态的身影，穿了身金衫马褂，右手盘着三颗金核桃，像是年画里走出的财神爷。笑起来眼睛眯成缝，饱满的两颊横向扩展，显得整张脸更宽、整个人也更矮了。不用问就知道，这位一定是主人马爱财，个人特征过于明显，只有他融入了不忍直视的家居风格。

        这里每个人都很古怪。

        祝晴柔无暇客套，起身迎向他，开门见山道：“我要见陶意。我不管他是生是死，今天一定要见到他！”

        马爱财刹住脚步，不再下楼，转身招呼道：“你们都上来吧。”

        他带人进了其中一间客房，厚重的窗帘密密实实地挡住阳光，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壁灯，凝重的气氛使金色装潢也黯然失色。

        一位窈窕动人的卷发女子抱臂立于床前，见他们进来，视线停在祝晴柔身上，朝她招了招手。

        祝晴柔顺着她的指示看向床头，瞥见熟悉的脸庞，身体里忽然涌出一股力量，迫使她挤开众人踉跄地冲上去，扑在了陶意身上。

        陶意仿佛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中，面容安详，未见僵硬，几乎与平常人无异。祝晴柔用颤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脸，惊喜地发现竟然有温度！

        随后连忙掀开被子握住了陶意的手，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体温会如此让她宽慰安心，不禁俯身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一时间忘了身在何处，只是连声念道：“是热的，他没有死，陶意没有死……”

        她又哭又笑，悬了半天的心终于落回原处，有惊无险，幸好是有惊无险。

        然而这时，方潜山却说：“祝小姐，你不妨听听他的心跳。”

        祝晴柔身形一顿，似有所觉，缓缓将手掌移到陶意心脏的位置，迟迟不肯、也不敢落下，怕惊醒了他，更怕惊醒自己。

        那位卷发女子幽幽道：“不用试了，他没有心跳。按你们的医学标准，他的心脏已经无法继续供血，人体血液循环完全停止，没有脉搏，没有呼吸，这不就是死了吗？祝小姐，容我向你坦白真相，他的体温是我设法保住的，否则你摸到的将是一具冰冷的尸骸。”

        听到最后两个字眼，祝晴柔不禁打了个寒颤。

        方潜山想说些什么，被老妇人拦住，轻轻摇了摇头。

        马爱财不知何时坐在了窗边的单人沙发椅上，笑容淡去后，细细窄窄的眼眶里射出两道锐利的目光，开口也不似先前亲和：“祝小姐，我们没有骗你，陶意确实死了。按你们的说法，他是心死亡，目前尚未脑死亡。”

        如泰山压顶般沉郁的氛围笼罩着整间卧室，祝晴柔感觉有双无形的手正攥住她的心脏，随着那些人的话语加紧力道，捏紧，放开，再捏紧，把心挤压得变了形，连气息也紊乱了。

        有那么一刻，她几乎生出一种错觉，或许床上躺着的人只是一个像陶意的植物人。而她的朋友，一定还在远方高山里安然隐居。

        然而仅存的理智又催促她发出声音：“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方潜山说，“我连夜开车把他送来的。好家伙，高速路口查得可严了，幸亏他看起来不像尸体，还能说是睡着了蒙混过关。”

        马爱财不赞同地摇头：“你们啊……事到如今，难道还有欺瞒的意义吗？在座各位除了祝小姐都知道，陶意真正的死亡日期不是昨天，而是二十二年前。他从出生起就是一个死胎！”

        话音落下，满室死寂。

        死胎……他在说谁，陶意吗？

        震撼到极致，言语变得支离破碎，每一个字都被撕成了碎片，如同急速旋转的雪花，飞舞着，颠倒着，零乱张扬，全部劈头盖脸地朝她涌来。祝晴柔怀疑自己失去了理解文字的能力，为什么她认得每一张碎片，连起来却听不懂呢？

        她茫然地看向老妇人，老妇人避开了她的目光。她向卷发女子求助，只获得了对方哀悯的回望。方潜山沉沉地叹息，马爱财朝她点头：“是的，你没有听错。”

        最后，她久久地注视沉睡不醒的陶意，那具据说是尸体却残留余温的身躯，怎么看都是一个完好无损的人，却有人荒谬地宣布他的死讯，还不止一个。

        突然，她歪头想了想，问道：“马先生，你刚才说‘在座各位除了我都知道’。我想请问，这个涵盖范围里，包括陶意本人吗？”

        “当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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