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水月

平湖旧墟的巫祝传承关键不在亲缘，而在天资。

        族中每隔十年便会挑出一批天资优良的孩童，由现任巫祝亲自教导，传授天文术法、观星占卜、礼乐文字，考察其品性、修为与才学。两百多年前，韶月由此脱颖而出。

        她还记得巫祝为她行传承礼时忧心忡忡的眼神。

        当年的韶月年轻稚嫩，不经世事，还不能洞悉复杂幽微的情感，只是本能地察觉到不安，心中忐忑，便问巫祝：“是我还不够好，不够格当族人的巫祝吗？”

        巫祝低声赞许：“你是这一代最聪慧的孩子。”

        “那么，是我没有达到巫祝的要求吗？”

        “你已远远超出我的期待。”

        韶月有些委屈：“既然如此，为何巫祝反而不开心呢？”

        巫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缓缓说道：“你可知继任巫祝要承担多重的责任？若有朝一日，族人有难，你需舍身相护。若平湖有难，纵使粉身碎骨，你也要给族人指一条明路。你不属于你自己，而是属于整个平湖旧墟。巫祝乃通神明鬼之业，对族人而言，你就是他们的神明，天塌下来，你要替族人顶住。这一切，你做得到吗？”

        她振奋起精神，朗声道：“韶月自当万死不辞！”

        少女声音清亮如翠鸟，从平湖波光粼粼的水面划过，荡起一圈浮萍，在巫祝的心头久久震荡。

        很多年后，老巫祝行将就木，气息奄奄，不再明亮的双眼泛着微弱的光芒。她紧紧握住了韶月的手，声音细若游丝：“我实不愿……由你继任巫祝……你当逍遥闲散度过一生……不该重蹈覆辙，不该如此……是我平湖一族欠你太多……”

        风烛残年之人的呓语，谁能参透其中奥义？

        韶月听得茫然，只得连连许诺：“巫祝，你放心，我会守好平湖旧墟，我会保护族人平安。”

        她想，族人是巫祝一生牵挂，只要她尽职尽责做好分内之事，便不会辜负巫祝的栽培与信任。虽然她一直不明白，为何巫祝明里暗里的试探都宁愿她远离这一切……

        初次发觉结界力量衰减时，韶月曾卜卦问神，测族人吉凶。卦象显示：因任自然，顺应天时。

        何谓自然？生死不可逆转，日月不可乱序，总角垂髫终将走向花甲耄耋，平湖结界必有一日完全消失。

        难道只能如此吗？空耗着一年又一年，无可奈何地等待？

        年轻的巫祝沉默不语，跪坐于桌前，一动不动地凝视卦象。生平第一次，萌生出不信鬼神的念头。她不甘心就此认命，于是遍寻古书，想从先祖记载中找到修补或重塑结界的办法。

        徒劳至今百余年，一无所获。

        昨夜，韶月久久未能入睡。

        同塌的客人看似忧思烦多，实则一盏茶的工夫便已呼吸绵长。此人举止怪异，言语多有保留，不知是个人性情之故，还是外面人人皆如此。她为救人而来，一连几日没有进展，虽曾灰心，但不气馁，像是早有不会轻易救成朋友的准备。

        若想办成一件难事，遇到阻碍乃是再平常不过，却并非人人都能愈挫愈勇，更不是人人都有从头再来的底气。假如山外皆如此客，族人只要能学上一二，待结界消失后，里外融合的过程想必不会太难熬。

        韶月侧身帮客人掖了掖被角，起身去书阁，决定连夜焚香问卦。

        第一卦，依旧是测族人吉凶，卦象仍道：因任自然，顺应天时。看来结界将破已成定局，人力无法回天。

        第二卦，测远客来自何方，卦象显示：因果循环，破时越地。韶月感到奇怪，初次见面，何来因果？“越地”是指突破结界来到此地，“破时”却难解其意。

        第三卦，她思量许久，闭上眼，将三百年记忆匆匆掠过，反复琢磨祝晴柔那几句石破天惊之语。睁眼时决心已定，即便卜者自卜乃大忌，她也要犯一回忌讳。这一卦，卦象显示：前尘未尽，镜花水月。

        她走出书阁，冷月寂寥，照得平湖大泽亮如银镜。一路走来，行经数个积水小潭，潭中各拥一轮明月，好似天边月在人间水中结了串串小果，而通向平湖的路就是那株果树的枝。

        镜中花，水中月，一场空，一场梦，并不是好词。

        她还记得看见人世的第一眼，月光比今夜更皎洁，素月倒映在平湖中央，表里澄澈。波光泛起涟漪，点点白光恰似晶莹冰雪。她躺在巫祝宽厚的怀抱里，手指着湖中的月亮，咿咿呀呀唤个不停。

        巫祝道：“你随我姓，至今未取名。倘以月为名，于旁人无碍，于你恐怕不吉。”

        她不再出声，将手指放在嘴中吮吸，出神地凝望那轮虚幻但不减皓白之光的明月。

        那时的她还只是个婴儿，巫祝竟也宠她，见她不哭不闹却无比倔强地想讨一个名字，须臾就败下阵来，柔声道：“也罢，给你便是。韶月，韶月，你定能挣脱冥冥中的桎梏，踏出独属于自己的清辉坦途。”

        韶月不知道坦途的终点在何处。为她取名的巫祝早已作古，与她同龄的朋友也逐个逝去，如今没有人知道她年轻时的故事，再无人见证她牙牙学语、蹒跚走路的成长。三百年来，她见过无数婴儿诞生于此，并在他们寿终正寝时扬过魂幡，为他们在青冢碑前祭过水酒。

        这一刻，台下望着她的老人、年轻人、孩童，在她眼里没有分别。她清楚记得这些老人意气风发时的容颜，也记得这些年轻人同小树比身高的趣事，他们同此刻溪头剥莲蓬的孩子一样，都是她的族人。

        他们信赖巫祝，也信赖巫祝所做的决定。

        韶月挑出平素办事最牢靠的几个族人，将事情一一交代下去。

        结界将破，修建防御工事迫在眉睫；书阁中的古籍必须重新检阅，挑出能让族人学习的技能，开班授课，适应外部生存；下任巫祝的择选也须提上日程，届时她若尚存，两任巫祝，一个带族人走出去开辟山林，另一个留守平湖照顾老弱；还有祝晴柔带来的地图，她归还前已临摹一份，应尽快让族人都记住各处位置，往后天地不再囿于小小山谷，走南闯北用得着……

        正吩咐着，人群尽头，忽见一人转身向竹林走去。韶月让霜云接手后续琐事，拨开众人，追上了祝晴柔的脚步。

        “祝姑娘，你上哪去？”

        没想到她会跟来，祝晴柔很是意外，回身说道：“巫祝大人，我要走了。”抬起手腕，错魂草的光辉正如散开的萤火般消失，她打趣道，“我得找个没人的地方，万一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大变活人，巫祝要怎么解释呢？”

        韶月忙了一宿，愁了一宿，被她一句玩笑话消解了疲倦，也跟着笑起来：“平湖现下不缺怪事，即便谎称姑娘被水神请到水晶宫做客去了，族人也会信的。”

        “不会有水神请我去的。”

        “为何不会？”

        祝晴柔微微一笑，眼里闪着促狭的光，意有所指道：“巫祝大人突然如此雷厉风行，当真不知缘由？”

        说话间，一片竹叶飘落在两人中间。韶月伸手接住，在指尖转了两圈，不答反问：“祝姑娘来的那天，曾说在下是天神，可否告知是哪路神仙？”

        祝晴柔收起笑意，正色道：“我来平湖，自然是找平湖水神。”

        “世上早就没有平湖水神，上任巫祝和那一代族人所救下的，只是一个平凡婴儿。”

        “那名婴儿究竟是否平凡，上任巫祝的选择已有明证。是人是神，全在你一念之间。神能成人，人为何不能成神？”

        祝晴柔感到手上传来一阵刺痛，那是错魂草燃尽的提示。

        韶月看见她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手腕上点点翠绿萤光扩散到全身，映在幽深竹林里，人也像飘零的竹叶一样散成了碎片。

        “祝姑娘，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韶月连忙伸手想拉住什么，手背却只碰到了几片竹叶。疾风敲得竹竿哒哒响，环顾四周，转瞬只留下她一人。

        “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不让我把话说完！”刚一醒来，祝晴柔就从沙发上跳起身大喊。

        林祐婵揉着眉心：“没控制好时间就是这种下场。以后记着点，有话快说，有事快做，错魂草可不等人。”

        “对不起……小婵姐，你是不是很困？”祝晴柔偷偷瞄她一眼，原来仙女也会有黑眼圈。

        林祐婵没精打采地指了指窗外：“日上三竿了，我能不困吗？不说了，我得赶快去睡觉。”刚走几步，又退回来，盯着床上那位犯愁，“我听说，你们人间如果长期卧床，身上便会长出褥疮，好好的人也要烂掉半条命，是这样吗？那他怎么办？”

        “对哦！”祝晴柔连滚带爬地从单人沙发上蹭下来，“我这就给他翻身。”

        “还得洗澡擦干净？”

        “呃……咱方便请护工吗？”

        “然后让她报警这里藏了具男尸。”

        “……我错了。”

        林祐婵晃了晃脑袋。最近精力越发不行，原本要天蒙蒙亮时才会犯困，现在打从黎明时分就哈欠连天，能撑到祝晴柔回来已是十分勉强。

        她急需睡眠，懒得多花心思在护理上，干脆打了个响指，说了句：“你不用管，半小时后自动停。”然后揉着脖子回自己房间补觉。

        祝晴柔就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陶意突然腾空而起，以平行于床面的姿势开始打太极拳。眼睛还是紧紧闭着，脸颊也是红润的，假如把整副身体向右旋转90度，大致能无缝衔接地参加清早公园锻炼小组。

        两套拳打下来，才过了一刻钟。

        然后，陶意自发下了床，转正身体，飘进了浴室。

        真是……诡异……湘西赶尸也不过如此。

        祝晴柔呆坐着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听到浴室里传来水声，慌忙跳起来，立刻双手捂眼跑了出去，顺便帮他关上门，不让其他人看到这种社死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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