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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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三五日,现实不过一夜光景。
祝晴柔将所见所闻悉数告诉众人,相聚小议,大致推测出了平湖水神变为巫祝韶月的由来。
方潜山思忖道:“当年凤凰山下有株百年梧桐,须七人才能合抱,得自然之数,日月之华,修炼出一缕精魂。山家孩童常在此嬉戏,暴雨雷鸣时偶尔躲于梧桐树下,按理必遭雷击,却从无一人受伤。梧桐树魂将将养成时,历天雷劫,一劈为二,几近枯死。当地村民扶老携幼,日日为其浇灌,架木搭梯为其固形。
“半年后,树冠裂口处养出一名婴儿,双手双脚,五官齐备,唯头顶留有一根梧桐树苗。村民将其抱回家中抚养,并不告知其来历。为避人耳目,不让他生疑,一村皆用梧桐枝簪发,山村也改名为梧桐村。待那孩子长大,生得丰神俊秀,心地纯善,更与邻家女伴结为恩爱夫妻,育有一双儿女,皆与常人无异。他去世后,村民仍将其埋于梧桐树下,请乡里贤才刻碑为记,世人方知有此奇事。
“想那平湖旧墟若无变故,韶月当如此梧桐,一生平淡安闲。当年的巫祝可谓用心良苦,可惜……身份易变,责任难逃。有时候,越重视责任,责任就越要来找你。”
老巫祝希望水神不再为平湖旧墟牺牲,再世为人的水神却继承了巫祝一职,仍把自己当成一汪清泉,为族人求生探路。
“可是当年平湖先祖没有留下任何记载,韶月又全无记忆,她是怎么发现这些内情的?”
关于此事,祝晴柔依然没想通,碍于先前时间不够,只得跟她打哑谜。现在想想,这么跟人云里雾里地说话,还真有种佛家打禅机的意思:你未必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也未必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们可以互相装作知道,一起把事情糊弄过去。
花婆婆猜测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应,机缘到了,自然会想起一些事。就好比祝晴柔的山间奇梦,如无人指点,便只当是一个怪梦,过几日就忘了。一旦有人恰逢其时地引路,便牵起了前世今生的因果。
祝晴柔问:“假如我没有入过幻境,不曾踏进平湖旧墟,她也从没见过山外来客,巫祝韶月还会变成水神韶月吗?”
花婆婆不假思索道:“当然。你在幻境里的行为不会影响真实历史。现实中,我们真正认识她时,她是水神,而非巫祝。或许那时,她已将平湖交予下任巫祝,自己则开始担起天下的责任了。”
“天下?不是说山神只有一个,水神有很多吗?为什么全天下的责任都要她一个人背?”
还有半句她没敢直说: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这我倒是知道。”马爱财总算找到插话的地方了,“人间有数十年兵灾大旱接二连三的饥荒岁月,那会我吃的供奉不仅变少了,还失衡了。想那太平时节,不论贫富,谁不上赶着孝敬财神爷?富者上好香,口感醇正爽利,贫者上劣香,粗粝如吞沙。我虽喜爱上等香烛,但老百姓若连劣等香烛都买不起了,那日子还能好过吗?数年大旱,颗粒无收,富者囤粮富得流油,贫者失地饥寒交迫,活不下去只能起兵造反。
“就在人间大乱的同时,许多小水泽干涸开裂,寄魂于此的水神也烟消云散。韶月离开平湖旧墟后,四处救灾,一边与趁机作乱的妖魔抗衡,一边复活这些无主水泽。她以自己的神力灌注活水,让枯潭起死回生,再扫荡妖氛,让流离四散的百姓回归故土,接受水泽的哺育,重新供养出新的神灵。由于无神纪的到来,新兴水神的力量不如当年,但总归是源头活水,不难养活一方土地。”
“听起来,我上辈子……”祝晴柔斟酌了一下措辞,“韶月那会很忙啊。不是,你们神仙界,尽逮着一只羊薅羊毛吗?其他神仙都不用干活的吗?!”
方潜山率先撇清关系:“你别怪我袖手旁观啊,我最怕人间起战火了。一打仗就在山里窜来窜去,时不时放火烧山,近百年轰大炮还是家常便饭。我命都快被他们打没了,哪还管得了其他……”
花婆婆声音细细的:“天下大旱,枯死的岂止是禾苗?娇花本就需要精心呵护,那时节,别说悉心照料了,能活下来都是少数,我也是元气大伤。”
马爱财更有理由:“我是财神,只管财运,管不了别的。农民失地,养蚕人没了桑树,卖货的没了买卖,生意人开不了张……就算我想保佑他们财运亨通,那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祝晴柔原本无意与他们为难,只是单纯困惑。可他们一下子理由充足,齐声诉苦,看似无懈可击,反倒让她有些生气。
作为一个听故事容易代入的听众,她只会把自己代入无家可归的贫民,很难与高高在上的神仙共情。神仙再苦,能苦过老百姓吗?
不过她是局外人,总不能慷他人之慨,要求每个神仙都像水神一样当劳模。何况,这会儿他们正在帮助她,帮助陶意,于情于理,她不可以道德绑架。
心情很矛盾。思来想去,那一丁点儿生气的小火苗只得闷在心中,自己掐灭了。
花婆婆带她去看错魂草,长在土里跟小葱差不多,捋起来手感也相似,倒是不扎眼,旁人只当是这家主人爱在门口种菜。
虽说在豪宅区的花园种菜,颇有东宫娘娘烙大饼的风情,但祝晴柔想起内部装潢便释然了。土到极致未必不是一种格调,主人乐意就成。何况,中国人爱种菜多正常啊。
下一株错魂草,两日后才能成熟,林祐婵炼制成香也需要时间。方潜山先送她回学校,说是一有消息就通知她。
“太远了,你送我到最近的地铁站,我自己回去吧。”祝晴柔不想次次都麻烦他当司机。
方潜山不以为意:“反正我也要进城,顺路。天天蹲这,闷都闷死了。他俩是老年人作息,我一大好青年,不该抓紧时间挥霍青春吗?”
祝晴柔听得五味杂陈:“你?青春?话说,神仙的相貌可以保持不变吗?”
“其实还是会变的,只是在一个凡人能看见的百年光阴里,基本没变化,而几千年的骨肉重塑又无人见证,传来传去就变成神仙可以长生不老了,还有什么流霞仙酒一饮千岁的说法。”方潜山絮絮叨叨讲了一通,略感惆怅,瞥了她一眼道,“唉,都是过去式了,现在和你一样,也要愁鱼尾纹。”
祝晴柔立即捂脸,屈指在眼角揉了揉。谁跟谁一样啦,她可没长皱纹!
方潜山又说:“哎对了,我看人间小女孩都热衷护肤,这门学问难吗?好学吗?我也想学。”
“小女孩不用护肤就很嫩……”
“是吗,你也不用?”
祝晴柔这才反应过来,以山神的年纪,恐怕八十岁的老太太都算小女孩。他所谓的“老年”“青年”“小孩”划分极具个人色彩,而且时常改动标准,不能一概而论。在根本思想上,他们还没从“神”转换到“人”,只是在学习如何当“人”。
她帮方潜山下载了几个应用,在新手指引环节关注了护肤美妆领域,让他想学什么自己搜,小白入门和高阶教程应有尽有。
方潜山如获至宝:“哇,还有这种好东西?!人类真是聪明无私。”
“知识共享嘛。”
“我们神界可没有共享的说法,想学得拜山头,还得看人家心情。若是想学别人的看门绝活,哪怕磕头献宝跪求一万年,对方也不答应呢。心诚则灵都是骗人的。”
其实人间也有知识产权,涉及独家专利或保密要求也不会共享,但祝晴柔不太愿意说破真相,只是顺着他的话道:“所以你们才没有进步,只能坐以待毙,知识交流才能促进发展,发展是第一要务。”
方潜山没有任何怀疑:“对对对,就是这样,你这话一听就很高级。”
祝晴柔又帮他加了几门九年制义务教育的公开课视频:“把这些都学会,你说话也会很高级。”
“真的吗?这是可以学的吗?现在学也来得及吗?”
祝晴柔鼓励他:“我们人间有句古话,活到老,学到老,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
基于同样互帮互助的理念,抵达校门时,方潜山把陶意破译的水书辞典交给她:“他这几年一直在西南水族聚居地搜罗水书,复原成平湖一族的文字,成果不少。”
祝晴柔接过来翻了几页,密密麻麻全是字符。
嗯,有成果,还不小,但到了陶意嘴里就是:“我又不是考古专家,当然没有成果。”
如果细抠字眼,确实不算说谎。他对学界考古想破译的“水书”没有研究成果,对复原后的“平湖水书”可是收获颇丰啊。
这人嘴里谎话少,真话多,偏偏有本事把真话也缝合成假话,可谓劣迹斑斑。
她这边在小本子上记仇,相隔两千公里的纪咏妍却来打听情况。
“晴柔,你家陶意怎么不在家?小春连着两天去敲门,都没人应。他一个人住,村里人担心他在屋里昏倒了也没人知道,征求屋主同意后,弄坏了门锁闯进去,结果里头压根没人。屋主说他没退租啊,是下山有事吗?”
祝晴柔刚还在埋怨陶意编假话的本事,轮到自己,不打草稿直接上:“啊,他是下山了。他爸妈离婚后,给他留了几间店铺,有一家老板不租了,重新招租签合同之类的,需要他亲自回来处理。估计有的忙了,等忙完再说吧。”
纪咏妍那边声音嘈杂,像是有不少人在七嘴八舌地问,她一一传答:“那陶意以后还要回山上吗?他留下的东西怎么处理呀?我们都联系不上他。”
这些日子,祝晴柔对“以后”的概念很模糊。
她不知道候陶意何时能醒,对“以后”的一切规划,都应建立在陶意还有“未来”的基础上。唯一能确定的是,她无权替他做决定。
陶意的东西不多,她请纪咏妍把书桌上的资料打包寄过来,其他衣物被褥和日常用品就暂且先留着。
纪咏妍答应下来,又忍不住嘀咕:“突然一声不吭就走了,好歹说一声呀,大家会担心的。”
“社恐嘛,是这样的。”
祝晴柔应付了几句,挂掉电话后,拨弄起手中的水书辞典,书页哗啦啦从左向右翻去,窄窄的白边顺着同一个方向奔驰,转瞬便合上。
她突然明白了,陶意为何要疏远本就不多的亲朋好友。如果早知自己命不长久,随时可能离开人世,那么,是不是关心他的人越少,到时伤心的人也就越少?如果压根没人在意他的死活,是不是他就像晚风拂过山岗一样,无声无息地走了,不会给任何人带来悲伤?
“可是……”祝晴柔酸涩地想着,“我会在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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