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流泉山庄

　　
流泉山庄虽然也叫做“山庄”，规模却远远比不过蓝家的玉龙山庄。这里房舍不过十余间，院落也不过占地二、三亩的样子，是昔日程毓的曾祖修文习武之所。
这里地处深山，几乎与世隔绝，距离南阳城百里之遥，生活条件自是不如南阳城里的大宅子。
但是程毓独爱这里的青山绿水，流泉飞瀑，所以自少年时候起就喜欢居住在此地习文练武，长大后除非行走江湖，其余时间几乎都住在这里度过。尤其是四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情，使他与父亲心生嫌隙，从那以后更是不愿意回家中居住。
此次带小桐回家度过一夜，也不过是想将自己收徒之事向父兄告知而已。因此，次日一早，他就带了小桐和嫣儿，由小六子驾驶一辆两轮马车，辞别父母兄嫂们，直奔流泉山庄而来。
马是好马，车是好车，车把式小六子也是个好把式，因此，百余里的路程仅仅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赶到了。
时近中午，看守山庄的老李夫妇见主人归来，自是十分高兴，赶忙张罗着整治午饭。
嫣儿和小六子将几件行礼搬进房内，又开始忙着打扫屋子，安排几个人的住处。
程毓则牵着小桐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小桐兴奋得小脸通红，咯咯笑个不停，大声对程毓道：“师父，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吗？太好了，小桐喜欢。”
程毓受到感染，微笑地问她：“小桐，这里房子少，院子也小，夏天有蚊虫叮咬，冬天又十分寒冷，比起大宅差的很远，你为什么喜欢这里呢？”
小桐歪着小脑袋笑道：“这里人少，不吵，不用总是磕头行礼，还有，这的山好高，还有泉水瀑布，小桐喜欢……嗯，还有还有，师父也喜欢这里，对吧？”
程毓抚摸着小桐的头发笑而不语，脸上却是满满的的宠溺神色。
自此，张小桐就与师父程毓在此安居下来。
程毓每日里教导小桐读书写字，修炼武功。自己闲暇时或读书作画，或习武修身，过着隐士般的生活，除非万不得已，很少离开流泉山庄。
张小桐年纪虽小，却天资聪颖，根骨奇佳，加上自身永不穷尽的好学上进之心，每日里跟着程毓修文习武，竟然进步神速，无论文才还是武艺，比之年龄相仿的孩童都要高出许多，这一点令程毓十分欣慰与自豪。
当然，精力过剩的张小桐也会像普通孩童般时常的闯祸，今天折了老李的烟袋，明日砸了李婶儿的瓷碗，后日自己偷偷跑到山上摘花折草，害得嫣儿与小六子漫山遍野地寻找。
每每这个时候，程毓就会板起脸来训诫一番。小桐则表面装可怜认错讨饶，回头却依旧我行我素，不知悔改。程毓无法，只能摇头苦笑而已。
时光荏苒，逝者如斯，十年弹指一挥间，张小桐已经快满十四岁，早已不见了年幼时瘦小孱弱的模样。她出落得身材高挑，肤色白皙，精致的面容仿佛画中的仙子般令人观之忘俗。当年那个古怪精灵的小小孩童在师父的精心养育与教导之下，已经长成了一个身负不俗武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亭亭少女。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她那依旧精灵古怪调皮捣蛋的性格，仍旧令人头大不已。
这日午后，嫣儿午睡醒来不见张小桐的身影，正各处寻找，忽见程毓起身走出房门，便赶忙端了一碗新沏好的绿茶奉上。
程毓见她的样子就知道小桐又偷跑出去了，微笑说道：“你也不必如此担心，小桐已经长大了，玩够了自己就回来了。”
嫣儿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没深没浅的，前日刚刚割伤了手指，我是怕她下潭水里游泳泡坏了伤口。”
程毓听了放下茶碗，起身向后山瀑布水潭的方向走去。
嫣儿知道主人要去寻找小桐，就放心地回房里做她的活计去了。
这里程毓一路分花拂柳，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信步行去，渐渐地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一帘飞瀑映入眼帘，带来一丝丝清凉的水汽。  
瀑布落入下方一个一亩见方的小潭，潭水清澈，一道细细的小流，蜿蜒着向山下淌去。
潭边岩石上堆着两件水绿的衣衫和一双绣花的鞋子，小桐果然是偷偷下水游泳了。程毓抬眼向潭水中望去，却不见小桐的身影，正疑惑间，忽听山顶瀑布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大喊：“师父！我在这呢！”
程毓抬头，只见张小桐身上只穿了白色的内衣裤，浑身透湿，满头的黑发滴滴答答滴着水胡乱地披散在肩头，正向着自己挥手，一脸笑意。
程毓不禁沉下脸，大声喊道：“小桐，你的伤口要化脓了，快下来！”
小桐哈哈大笑，喊道：“好的！这就来！”说着纵身从山顶向着潭水一跃而下，修长的身子如一条大鱼般笔直的投入水中，激起了高高的水花。
程毓有些生气，紧走几步来到潭水边，等着小桐出水。谁知水面一片宁静，久久不见小桐出来。他不禁着急起来，大声喊道：“小桐，你怎么了？怎么还不出来，师父生气啦，要罚你了！”
话音刚落，只见水面翻起几朵大大的水花，张小桐手里抓着一条肥大的白鲢浮出水面，一面向着潭边游来，一面大声喊道：“师父，接着，今晚让李婶给我们炖鱼！”
程毓眼见着鱼儿向自己飞过来，只好伸手接住，又顺手扔到身后，转过身来瞪着刚刚从水中走出来的张小桐，板起脸来正要训斥，却见她举着一只受伤的手指，可怜巴巴地伸到自己眼前，说道：“师父，又裂开了，疼。”
程毓本就不多的怒火瞬间化为乌有，赶忙拉过小桐的手查看，只见她左手食指上一道深深的伤口被潭水泡的发白，有丝丝缕缕的细小血丝缓缓流出，不由得又怜又气，一边拿出自己的手帕为她裹伤，一边训斥：“明知道手上有伤还来玩水，你这叫自作自受，真不听话。”
小桐调皮地吐吐舌头，说道：“师父，小桐知道错了，您别生气嘛！”
程毓依旧板着脸，故意不理睬她。小桐将眼睛转了两下，转身将那条犹在扑腾的大鱼抓在手里，举到师父面前，笑着说道：“师父，你看，好大的鱼，今晚让李婶给我们炖鱼吃好不好？”
程毓沉着脸道：“不吃。”说着转身走开，看也不看小桐一眼。
张小桐见师父真生气了，心里发急，抬脚欲追，却不料光着的脚板踩到了一块带棱角的石头上，白嫩嫩的肌肤立即就被那石头割破，鲜血汹涌而出，看样子伤口也是不浅。
张小桐吃痛，一下子跌在地上，因为怕师父责怪，强忍着不敢叫出声音来。抬头见师父去得远了，才敢“哎吆”一声叫起疼来。一边忍痛将程毓刚刚给她裹在手指上的手帕扯下来包扎脚伤，一边嘴里嘀嘀咕咕：“张小桐，叫你不听师父的话，自作自受，自作自受……”
好不容易包好了伤口，她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拿起自己的衣服鞋子胡乱套上，还不忘将那大鱼捉了，迈步往回走。她顺手自山路边折了一根长草棍，从大鱼的鱼鳃穿过，将鱼拎在手里，跛着一只脚向着家里走去。
张小桐走到流泉山庄的大门口，偷偷向院子里观望，只见师父正坐在西边的凉亭里看书，嫣儿陪在一边做针线，二人都没有朝门口看。
于是她放慢了脚步，贴着东侧院墙的墙根偷偷地溜进院子里。她蹑手蹑脚地已经走到了厨房门口，正想将手里的大鱼放进盆子里去，冷不防听见李婶的大嗓门叫道：“天呀！小桐！你又下水了！看我去告诉你师父去！唔……”
张小桐吓得急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又摆手又挤眼睛的示意她噤声。可是已经晚了，程毓和嫣儿听见动静早已来到了厨房门口，程毓还好，嫣儿见到小桐浑身湿淋淋的模样不禁吃了一惊，叫道：“小桐，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快过来跟我去换衣服！”
说着拉过小桐的手，继续道：“叫你不要下水，你看伤口又裂开了吧！”
程毓忽然皱眉道：“小桐，师父不是给你裹好手指了吗？手帕呢？”
张小桐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脚，众人这才注意到她的一只鞋子已经被血染得通红，程毓的白色手帕更是早已被鲜血浸透，看起来触目惊心。
嫣儿又惊叫起来，李婶见不得血，捂着眼睛直念“阿弥陀佛”，程毓也是面上变色，赶忙将小桐抱起，来到她的房里，将她放在床上，脱下鞋子查看，只见张小桐的左脚脚掌上一道深深的伤口，正不断地流出血来。
一阵忙乱之后，张小桐得意洋洋地坐在床上，手里拿了一块云片糕大嚼。嫣儿已经帮她换下了湿衣服，程毓也已经给她包扎好了两处伤口，此时二人正坐在椅子上看着小桐的吃相，相顾无语，只能苦笑摇头。
晚饭时分，李婶正将饭菜一一摆到桌子上，小六子急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将一封信递给程毓。
程毓打开看过，沉默了一会儿，对张小桐说道：“小桐，你离开玉龙山庄也有十年了，可还记得那里的人吗？”
张小桐点点头，说道：“记得啊！我二叔，蓝庄主，夫人，还有少爷小姐们，我都记得的。”
程毓道：“很好，这是蓝庄主的信，他的儿子蓝瑾两个月后要娶亲，邀我去参加婚礼，你可想要随为师同去吗？”
张小桐欢喜异常，要不是脚上有伤，一定会跳起来了。她连声叫道：“好啊好啊！我可以见到我二叔了！太好了师父！谢谢您！”
程毓料到小桐会是这样的反应，点头微笑不语，示意大家一起吃饭。
两日后，张小桐的脚伤已经无碍，便与师父一起告别了眼泪汪汪的嫣儿和老李夫妇，由小六子驾驶马车，先到南阳城里告知程远风，之后师徒二人各自骑了马匹，一路南下，赶往玉龙山庄。
节气正值初夏，越往南走天气越热，为避开白日里蒸腾的暑气，师徒两个尽量在凌晨和傍晚赶路，所以行进的速度并不快。
这一日，为了多走一段路，师徒两个错过了宿头，时间已近亥时，仍在山间小路上打马而行。好在皓月当空，照得大地明晃晃地，视野很是清晰。
转过一道山梁，张小桐突然发现前方有一点亮光在闪闪烁烁，赶紧减速对走在身后的程毓说道：“师父，你看，前面好像有人家啊！”
程毓定睛细看，点了点头，说道：“我们过去看看，切记不要鲁莽。”
张小桐点头答应，打马先行，程毓紧随其后。
行了一盏茶的功夫，二人来到了那火光闪耀之处，原来是一座荒废的山神庙，里面点了一堆火照亮，静悄悄的没有声息。
程毓来到庙门前下马，张小桐也下了马，顺手接过师父的马缰绳，在他身后站定。
程毓咳嗽一声，开口道：“敢问庙内的朋友，可否容我师徒二人入内叨扰。”
话音刚落，庙门口突然出现一个身材娇小侍女打扮的红衣女子，看年纪也就是二十岁左右的样子。
她上下打量了程毓师徒几眼，说道：“对不住，里面有女眷，不方便。”
程毓抱拳道：“如此打扰了，告辞。”
二人正欲转身离去，庙里却突然传出一把温柔似水的女子声音：“红绡，夜色已深，你让人家往哪里再寻住处去，请两位进来吧。”
程毓抱拳道：“多谢小姐美意，但是我们实在是不便打扰，告辞。”说着转身示意小桐上马离开。
师徒二人刚刚上了马背，突然眼前一花，一个高挑曼妙的身影落在程毓马前。那人也是个女子，身穿一袭葱绿衣衫，做侍女打扮。
只见她面沉似水，冷冷说道：“我家小姐叫你进去，你就得进去。”
程毓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张小桐哈哈一笑，打马上前，说道：“哎吆我说这位漂亮姐姐，你家小姐是当今娘娘啊还是公主啊？凭什么她让进去我们就得进去啊！”  
绿衫女子并不答话，身形突然跃起，当头向张小桐抓来。女子满以为一定会手到擒来，谁知来到马前却不见了张小桐的身影。她心知不妙，正欲后退，一条修长的玉腿却冷不防被人掐了一把，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马儿腹下传来，咯咯笑道：“哎呀姐姐，你好凶啊！”
绿衫女子又羞又怒，探手抓向马腹，却又听见张小桐的声音自上方传来，仍是咯咯笑道：“姐姐，我在这呢！”
只见那小丫头早已翻身回到马背上，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绿衫女子心头火起，正欲再度飞身扑上，庙里那语声温柔的女子说道：“翠络住手！不得无礼！”
话音未落，一个白色身影已经出现在庙门口。
翠络听见主人的命令，冷哼一声，迅速退到一旁，神色间充满戒备。
程毓拨转马头，拱手道：“对不住！小徒年少顽劣，还望小姐海涵。”
那白衣的女子站在庙门阴影下，面目模糊不清，闻言微微颔首，道：“公子言重了，是妾身的婢女无礼在先，怪不得令徒。有道是不打不相识，恳请公子移步庙内一叙可好？”
程毓闻言下马，躬身道：“如此打扰了，小姐请。”
那女子也不推辞，当先进入庙内，那两个侍女红绡和翠络也跟着进入庙内。
张小桐将马匹拴在庙旁的树上时，才注意到树下停着一辆四轮马车，显然是庙内三人的车马。她拴好了马匹，跟在程毓身后也进入庙里。
这是一个很小的山神庙，当中的神位处立着一座山神像，面貌颇有些狰狞，一张木质的供桌已经退去了本来的颜色，虽老旧却结实，眼下上面放着几个包袱行囊，显然是庙内三人的物品。当中地上的火堆燃着红红的炭火，东边的角落里有一些摊开的稻草，看来三人是正在休息时被师徒二人打扰的。
程毓歉然拱手道：“在下鲁莽，打扰了小姐休息，罪过罪过。”
那女子柔声道：“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何来打扰一说。何况这山神庙又非我所有，公子不必介怀。”
说着伸手示意程毓道：“公子请。”
侍女红绡为程毓抱来一些稻草放在西边的角落，程毓道谢后坐在上面，抬眼看向那白衣女子。只见那女子面目清秀婉约，眉目如画，一双剪水双瞳满含情意，秀发高高挽起，髻边插了一支玉钗，此外别无饰物，一袭白色衣衫，在不甚明亮的火光映照下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年纪约二十出头，正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
程毓开口道：“在下失礼，小姐请坐。”
女子施施然坐在对面，隔着火堆说道：“公子不必客气，二位赶路辛苦，妾身这里还有一些清水和食物，二位请随意用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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