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番外一妙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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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叫王妙,我恨死我爹了。
他自己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债,到头来却要叫我来还。
那年我才八岁,他说要把我卖了。
我娘怯懦惯了,那还是我头一次听到她和我爹动怒:“妙娘是你女儿!你好狠的心!”
然后我娘就被我爹恨恨地打了一顿。
我爹凶神恶煞地吼:“谁叫你不争气,偏要生个女的出来!”
末了,他又看了我一眼,惺惺作态:“若不是阿央太小了,嫁不出去,我也不会卖她的。”
我害怕极了,不敢上前阻止我爹。因为我也不想挨打,只能等我爹走后再上前,向娘说:“娘,对不起。”
我娘没有怪我,她只是抱着我哭,浑身颤抖,嗫嚅着:“是娘对不起你。”
我不懂娘为什么说对不起我。
看着娘脸上的一片青肿,我只明白,娘一定很疼很疼。
像是店铺的里陈列着的一件货物,我被来来往往的路人们用打探的眼光来来回回地端详着。
我爹正卖力地叫喊着我是何等姿色。
他不断地和前来问价的人抬价,一派奇货可居的模样。
终于,我被人带走了。
我十分开心,因为我再也不用成天担惊受怕地挨我爹的打了。
可我又很担心我的娘亲。
要是我爹能把我娘和我一起卖走就好了。
我被领到一间屋子,里头有十几个和我一般大的女童。
“大人,人带来了。”
站在里屋正中央的男人微微点头,扔了一袋银子给了那个将我带来的人。
那人得了赏,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位大人走近前来,也用挑物什的目光打量我们。
来回踱步几次三番后,他一言不发地带我们走了,我猜想他应该是对我们很满意。
这位大人带我们去了一处十分气派的宅子,我们就是在此处习得了六年的武艺和琴棋书画。
六年很快过去,我们又被那位大人带走了。
到了地方之后,那位大人谄媚地向一位模样尊贵的男子作揖,道:“将军,今次有十四个。”
我偷瞄了一眼,心想原来这大人之上还有大人,真真是无穷尽也。
那位将军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应该是个好人。
他正柔声问我们想不想家,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他笑得如沐春风,大家都心口如一地答复了他。
到我回答时,我自然也说了实话:“回大人,我不想家,我只想我娘。家中只有爹娘二人。”
将军又问我:“那你爹呢?”
“我不想我爹,我只恨他。”我仍然是回了实话。
“有意思,你且抬头叫我仔细看看。”
我听话地抬起来头。
将军微眯双眼,仿佛寻到了意外之喜,笑得暧昧:“很好,你长得像她。”
待所有人都答完,将军叫人把那些说不想家的、家中无人的女子带走了。
我后来才知道他为何要留下我们。
因为将军认为女子有妇人之仁,所以他只要女人,他威胁不了没有感情的人。
又因为执行任务的人必须要被他抓住把柄以供他拿捏差遣,所以他只要对家人有留恋的女人。
将军走了,又有一个大人谄媚地去送他。
随后这位大人一改适才低声下气的嘴脸,趾高气扬地对我们说:“都给我听好了,你们三生有幸才得以留下。”
我冷眼瞧着他作威作福、颐指气使。
他继续耀武扬威地指着我们,道:“要记住,你们都是将军养的狗。忠犬自然有似锦前程,恶犬的下场就只有一死。”
听听,这人说我们是狗呢。
难道他还以为他自己不是吗。
我们被分到教坊司。
韩将军要我们勾引前来的各色官员。
我运气最好,不到一年光景,便勾到了当朝相国公的魂。
韩将军告诉我,那是因为我长得像相国公年少时喜欢的人,只可惜他喜欢的那人死得早,不然也不会有我的机会。
韩将军威胁我,叫我今后一切听他吩咐,否则就杀了我娘。
我点头,只是心里头想着,他要是杀了我爹就好了。
(二)
我叫项寅,我恨死我爹了。
我娘才过世没几年,他竟然就大大方方地纳了一位小他十六岁的新房太太。
娶的这位小妾还是教坊司的琴师,如此不入流的身份,他项守竟也敢娶进相国府来羞辱我娘。
可话虽如此,我也不敢在我爹面前造次。
事不宜迟,我决计私自去会会我这位二姨娘。
我见到二姨娘了。
几乎是同一瞬间,我便意识到我爹为何罔顾流言蜚语也要娶这位二姨娘进门。
因为她长得有点像我娘年轻的时候,可也只有一点点。
换作是我,根本不可能拿她当作我娘亲的替身。
我听闻她还未满十六岁,只比我大两岁,可是看起来她仿佛比我还要小。这样年轻的女人却嫁给了一个大她一倍的男人。
我立时有些可怜她,我爹一定不爱她,娶她只为了睹物思人。
是的,她更像是一件物什。
不知为何我有些窃喜。是因为知道了我娘在我爹心中的地位吗?还是因为觉得我爹并不爱我的这位二姨娘呢?
我安静地看她的一双素手在琴弦上来回拨弄、捻挑,甚是悦耳。
忽地,她朝我的方向看了过来,笑着叫我:“大少爷。”
我朝她微微点头,以微不可闻地声音叫了声“二姨娘”,尽了礼数后便逃也似的跑了。
她真好看,好像比我娘还要好看那么一点点。
京城新开了家白记糕点,其中茯苓糕堪称一绝。我差人去买了三盒。
我一盒,我爹一盒,二姨娘一盒。
我亲自给二姨娘送了过去。
二姨娘见到我有些惊讶,接过糕点又道了谢,过了片刻她问道:“大少爷还有什么事吗?”
我找她能有什么事呢?明知故问,我知道她这是在赶我走。
于是我便冷着脸走了。
可我是个不争气的,自那以后我照旧隔三岔五地给她送东西。
有一回我去的时候,碰上了我爹。
我爹的眼睛看着我手里提着的桂花糕,开口却是在和二姨娘说话:“妙娘子,听闻寅儿素日总来你住处寻你,没有做什么令你为难之事吧?”
我听后心下一惊,没来由地心虚。
二姨娘却是神色自然,婉约地笑着说:“大少爷心肠好,也不嫌弃妾身的出身。若是老爷不嫌弃,妾身愿意担起大少爷生母的责任,教导大少爷。”
爹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那就幸苦妙娘子了,寅儿可怜,八岁后便没了娘陪伴教养。”
我十分不满,爹为何不问我愿不愿意?
我不愿意!二姨娘又不是我娘!
可我不敢说,我只敢安静地放下桂花糕。
自那以后我不再去找二姨娘了。
她竟然想担起我娘的责任,我不想再看到她。
二姨娘很快便有喜了。
我从下人口中听得时,一阵恼怒,失手打翻了手中的茶杯。
她怎么能!爹怎么能!
我很快冷静下来。
有什么不能的?二姨娘和爹是夫妻。
“快叫人来打扫干净!”我的贴身小厮怕我生气,一面吩咐别人来清理地上的碎片,一面又连忙安慰我,道:“大少爷放宽心好了,如今大少爷学业有成,只要继续用功读书,就不怕被人夺走老爷的宠爱。”
我又有些黯然。是这样吗?我生气只是因为怕被分走我爹的宠爱吗?
“好。”
像是在回应小厮,又像是无力地接受了二姨娘怀孕了的这个事实。
那晚我梦到了二姨娘。
醒来时亵裤濡湿,我羞赧地抬头看屋顶,脸上止不住地发烫。
我想,一定是最近的气候太过潮润了,以后睡前要放一个火盆来烘烤才行。
(三)
自我怀孕以来,整日都是恹恹的,无聊极了。
相国公很少来看我,后头来得比较频繁也是因为太医诊断我怀的是个儿子。
我看得出来相国公并不怎么喜欢自己。
可是既然不喜欢我,干嘛要娶我呢?我不理解。
那日相国公喜笑颜开地赶来,见我时言辞亲昵了许多:“妙娘子,你既然怀了孩子,就要好生歇息着。我明日多调几个丫鬟小厮过来伺候你。”
我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向他道谢。
待他走后我才如释重负,在他面前演戏太累了。
韩将军知道我怀了男孩,高兴地写信夸我做得好。
与信件一并送来的,还有一包让男子长期吃了能断子绝孙的药。
我有些不忍,绝后这招也太阴毒了。何况相国公如今年满三十二,才娶了两位女子,在我看来他今后兴许不会再娶他人了,更遑论又添子嗣。
我默然地读过信,随后放到烛火上烧了。
摇曳的烛火下,我又想起了几年前那位眉飞色舞的大人。
他说,我是将军养的一条狗。
他说,不听话的狗难逃死路。
相国公的大儿子今日又来给我送了糕点,他每次送来的糕点都很好吃。
我初来乍到之时,他也常来给我送吃食,态度友善。
可后来又不来了,我并未当回事,毕竟我也没真把自己当人家娘亲,谁想要一个只比自己小两岁的便宜儿子呢?
今日他隔了许久又来了,我有些新奇,遂挺着大肚子去见他。
他面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我的肚子,说白记糕点上了新品,叫我尝尝。
我接了过来,向往常一样道谢,随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岂料他没向往常一样说“我走了。”
“你好生歇息着,孕子不易,这段时间能不动就不要动了。”他定定地看着我。
我只觉得好笑,却不敢在他面前笑出来:“大少爷放心吧,到时候肯定给你生个健健康康的弟弟。”
他闻言面色一沉,走了。
待他走远后,我才敢笑出声。不知为何,捉弄他成了我在相国府中为数不多的趣事。
我果然给大少爷生了个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弟弟。
相国公给他取名为宇。
宇儿很可爱,饶是我不爱他爹,也爱极了宇儿。
可我又不敢表现出来我爱他。
我怕韩将军日后拿他要挟我。
真可怜,我心想。做母亲的不敢让别人知道她爱自己的孩子。
宇儿年满一岁,该抓阄了。那日大少爷却和我说下下个月是他束发的日子,叫我给他备礼。
这个大少爷约莫是脑子缺根筋,今日是我儿子的抓阄日,我还未向他讨抓阄礼,他倒好,来和我要束发礼。
但我还是给他送了。
转眼间,宇儿都六岁了。
他的性子也不知道像谁,见谁都是唯唯诺诺的,看了叫人郁闷。我不敢和他亲近,怕被韩将军的眼线看到,只好叫他多看多读他爹给他拿来的书。
都说读书修身养性,真希望宇儿早日长大成人。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了大少爷。大少爷虽然有时看着有点楞傻,大多数时候却是气宇轩昂,即使是面对相国公,也是不卑不亢的。不像宇儿,宇儿他到了今日,都还不敢直视相国公。
要是宇儿能像大少爷那样有出息就好了。
听韩将军说,大少爷如今已在朝为官,混得风生水起的。
今日相国公来看宇儿,抽问了宇儿几个问题,宇儿很争气,都答上来了。
我很开心,我就知道我的宇儿是顶聪明的。
可是相国公并未夸赞宇儿半句,也是,宇儿那副俯首帖耳的样子,我看了也不愿夸他。
那日半夜里宇儿来找我,我正欲斥责他,却看到他哭得可怜。
宇儿泫然着问我:“娘,我是不是很讨人嫌?”
他从前未曾半夜来找过我,是故今日也无人料到。我心里十分清楚此时没有韩将军的眼线,这是我一生中难得可以流露真情的大好机会。
“宇儿很好,大家都喜欢宇儿的。”我柔声道,摸着他的小脑袋。
许是因我从未对他这般好过,他立时因为诧异止住了眼泪。
宇儿呆呆地看着我,奶声奶气地问:“娘讨厌我吗?”
“讨厌?”我有些难过,宇儿会这样误会都是因为我,“怎么可能讨厌呢?娘最喜欢宇儿了。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宇儿是我最喜欢的那一个人。”
“我知道了,宇儿不哭了,娘你也不要哭。”宇儿抱住我。
我这才发觉自己哭了。
(四)
下月廿三是我弱冠之日,要举成丁礼。
我爹告诉我,娶亲一事再也拖不得了。
我只道是自己一心为官,暂时尚无成家之意。
爹生气极了:“成家立业,是说先成家后立业。我十七岁便娶了你娘,如今你都要满二十了还没娶个人家!人言可畏,你可知如今都有人造谣说,相国公的大儿子有短袖之癖!”
“原来爹也会在意这些闲言碎语啊,我还以为不会呢。”我意有所指地嘲讽,“毕竟爹当年不顾世人嘘声,力排众议地娶教坊司里的那位琴师时可是满不在乎的。”
“你!”爹火冒三丈,随后冷静下来,“寅儿,我此生只爱过一个人,就是你娘。你二姨娘在爹心中永远也不会取代你娘的位子,明白吗?六年了,你在还因此事和爹置气?”
“原来你不爱二姨娘,不爱又为何要娶她?你对不起二姨娘,更对不起我娘!”言罢,我拂袖而去。
我爹真不是个东西。
他也知道他不爱二姨娘,那他为何要娶她?断送了她的一生,害得她一辈子都被锁在了这相国府中。
我气不过,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了万荷桥。此桥在相府的最东之处,除了夏季赏荷时,不会有人来此处。
我转身打算离去,没成想竟碰巧撞见了二姨娘。
我心下欢喜万分,却不敢露出一二。
我许久未见她了,她看起来不如初见之日那般明朗。
“二姨娘。”
她被吓了一跳:“啊!是大少爷啊,好巧。”
“二姨娘想什么呢?”我挑眉问道:“这么认真?”
“我在想怎样才能让宇儿有出息,他成日里见谁都低眉顺眼的。”她问我:“怎样才能叫宇儿像大少爷这般有本事呢?”
她在夸我,我很高兴。
我回问她:“我不知道。我还比二姨娘小两岁呢,二姨娘不知道的事,我怎会知道?”
她微微蹙眉,我知道此举是我冒犯了。按礼而言,我不该说出女子年龄。可我就是忍不住地想说。
我不仅想说给她听,还想说给爹听,甚至想说给天下的所有人听:我的二姨娘只比我大两岁!
我本以为她会生气地离开,可她只是说:“大少爷无礼了,如今只你我二人,我不追究。日后不要再这样了。”
不知为何,听她这样说,我有种如临深渊的欣喜,我不自觉地向她靠近,几欲伸手揽她入怀,可我没有。
“下月廿三我就弱冠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知道我现在大概是有点魔怔。
她说:“那妾身就恭喜大少爷成年。”
我诈痴佯呆地问她:“方才你说如今只你我二人,既然如此,我叫你姐姐如何?妙姐姐?”
她猛地抬头,一脸的不敢置信。
她脸红了,我头一次见她脸红。
她真的生气了:“不可理喻!无礼至极!”
我看着她恼羞成怒着不辞而别,心中既有窃喜又有深深的不齿。
我不齿的不是别人,正是罔顾伦理纲常的自己。
弱冠之日,二姨娘没有来。
下人们说她昨日夜里偶感风寒,今日咳嗽得厉害,便知趣地不来了。
只有我知道是她还在和我置气,她不想见我。
知道她装病,我却不知廉耻地有些开心。
二姨娘生我的气,这说明二姨娘心里有我。
又感觉到了,我又感觉到了那种如履薄冰的欢愉。
(五)
近来的日子真是不好受,自那日在万荷桥偶遇大少爷以来已有半年,我就没好受过。
他怎么敢叫我姐姐?我可是他的二姨娘!还叫什么“妙姐姐”,从来没有人这样叫我,真是羞死人了。
不对,是他这也太不尊重我了!
我有意躲他,不见他,其实我好像并不生气,我只是想等他一句道歉。
可惜半年过去,都没等到。
现如今人家一派光明磊落的行头,自己这般倒显得是小人常戚戚了。
我决心下次若是偶然遇到,再也不要躲他了。
可惜我再也没有机会能偶遇到大少爷了。
北狄扰我大原边境,大少爷竟于朝廷上自告奋勇,愿领兵前往边境抗敌。
相国公十分生气。怒发冲冠、火冒三丈都不能用来形容近来生气的相国公了。
相国公虽然没有说,但我知道他生气是因为他太担心大少爷的安全了。
大少爷从小就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即便读过几本兵书,那也是纸上谈兵。
相国公日日担忧成如此境地,连带的我也分外紧张起来。
不日后韩将军也来信了。
原来韩将军也很生气,本来此番该是他去边境带兵打仗的。他好不容易挤走一个苏夜,如今只差几个战功便能上位大将军了。不料又半路跑出来一个项寅。
韩将军叫我留意大少爷有何把柄。
只可惜我们家的大少爷为人霁月清风,正直得不行,我认识他已有六年,还从未听得他有什么丑闻呢。
我如实写下我所知道的,从容回信给韩将军。
大少爷临行前一日,我准备动身前去看看他。
虽然此举会被人落了口实,可一想到此去经年,下一次想见不知是何时,我再也顾不得旁人会怎样议论了。
就算被韩将军的眼线看到,我也不怕。
可没想到他早我一步,先来了。
其实他若不来,我也会去找他的。
当然我不会告诉他。
他说他是来为那日的冒犯道歉的。
我笑着原谅了他,因为我早就不在乎此事了。
我只嘱咐他去和北狄打仗的时候要事事以保命为头等大事。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少爷你又不曾习武,切记切记要活下来。”我不厌其烦,再三叮嘱他。
他自道歉后便一直在听我说话,此时突然打断:“我答应你活下来,你可不可以也答应我一件事。”
我不假思索道:“好,我答应。”
他有些促狭地勾了勾唇角,说:“二姨娘也不问清楚是什么就答应了?”
听及此,我不由得一怔。
他见我呆滞住,也不笑了。
他说:“我不想听你叫我大少爷。你能叫我一声寅儿吗?”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我惶恐极了,竟险些被自己绊倒。
他见此连忙上前扶我,解释道:“我是说,像我娘那样叫我一声寅儿。”
我迅速静下心来,旋即站好。
原来他和他爹一样,将我视为他娘的替身,我还以为……
“寅儿,祝旗开得胜。”我叫他。
他微微颔首,我却总觉得他神情中有我说不出的落寞。
他说:“寅儿这就走了。”
我说:“好。”
他很快便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心中是难以言喻的滋味,我此生从未心跳得这般快。
寅儿……不,是大少爷。
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此番振旅而归,相国公大喜,大摆特摆了宴席以庆祝。
宴席上,我终于看到了大少爷。
身旁十一岁的宇儿定定地看着大少爷,我知道宇儿很羡慕大少爷。
五年未见,他愈发像个男子汉了,举手投足间多了一股为将者的杀伐决断。
蓦地,大少爷向我这边看来。
仿佛是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又仿佛是时间变慢了一般。
他朝我抿嘴一笑,很快又移开视线,和旁人说话去了。
我自知失态,心里空落落的。
自那以后我又不愿见他了。
不知怎的,一想到大少爷,我心中就躁动难安。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我总是不自觉地处处留意大少爷;亦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我已慢慢地生出了些荒谬的情愫来。
可这不应该。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又过去了两年。
韩将军又来信了。
他叫我杀了项宇。
他说我是宇儿亲娘,我杀了宇儿,别人定不会怀疑到我的头上。还说我若不轼子,我和我娘的性命就不保。
我气得全身发抖。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如何能忍心杀了我的宇儿?我狠不下心来!
就算我是他韩将军养的一条狗!他也不能、我也不许他杀了我的宇儿。
待我看完全信,我觉得好冷,浑身都冷透了。
韩将军说,自从大少爷凯旋而归,在朝中的威望逐渐举足轻重。等到了今日,一时之间竟是风头无两。
韩将军忌惮大少爷在朝廷中羽翼渐丰,怕项宇日后为官也得了圣恩,到时候一个相国公,两个相国公之子,他再也无法奈何项家半分了。
时值盛夏,我却恍若身处寒冬。
那日我彻夜未眠,我在想宇儿,我在想自己,我在想大少爷。
我动了我不该动的妄念与邪念。
如果生时不能在一起,那便死在一起罢。
我是个坏女人,我想和他死在一起。
翌日,我给韩将军写了封回信。
我告诉他,我知道他之所以让我杀宇儿,归根结底是因为项寅。他想让相国公无后,我直接去杀了项寅就是。
韩将军很快便回信来,他痛骂我不听话。他说项寅若是死了,人家第一个便会怀疑到我王妙的头上。
我又写了回信过去。我说,同归于尽即可。事成之后,我绝不苟活。事到如今,我也不愿再奢求苟活了。惟愿韩将军保证我死以后,确保我娘能安享晚年,顺便杀了我爹。
我恨死我爹了。
若不是他,我不会被卖给韩将军,我不会嫁给相国公,我不会遇见项寅,我不会生下宇儿。
我不会像今日这般痛苦万分。
这几日我破天荒地能够对宇儿关怀备至,因为我再也不怕韩将军拿宇儿威胁我了。
他韩将军就是再运筹帷幄,也威胁不到一个死人。
我笑着告诉宇儿,要好好读书,要对自己有信心,面对别人时,能不低头就不要低头,谦虚也要有个度。
我对宇儿说:“宇儿,不要总摆出一副妄自菲薄的模样。你今后要加倍用功读书,多学些本事。”
我的宇儿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孩子,他以后一定大有作为。
(六)
弱冠前一月,我叫了我二姨娘一声“妙姐姐”。
自那以后,她再也不愿见我了,日日躲着我。
可我不后悔。
我甘之如饴。
近来我朝北境有战事,陛下问谁愿意毛遂自荐。
其实自从苏夜大将军急流勇退以来,朝中打仗厉害的就只剩下韩将军了,可陛下既然没直接喊韩将军去,就说明他并不想让韩将军去。
自打我弱冠以来,我爹就日日催我娶妻生子,听得我双耳生茧,我偷瞄了一眼韩将军,竟有些蠢蠢欲动。如果我去打仗,我就不用天天在家被我爹逼着去娶妻了。
我突然又想到二姨娘,如果我去打仗,她会担心我吗。
鬼使神差般,我向陛下自荐了。
我一直在等二姨娘前来。可惜直至临行前最后一日,她都不曾来。
我只好去找她。
好在她真的十分关心我,我很快便不再感到失落。
她喋喋不休地告诉我:大少爷,保命要紧。
我听了觉得好笑。不是所有的领兵者都像那位已隐居山田的苏夜大将军,冲锋陷阵,每每出征,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冲在军队的最前面。
我此去不会上战场,只需好好地待在军营的帐篷里出谋划策,能有什么危险呢?
她一口一个大少爷,可我一点儿也不想当他丈夫的大儿子。
我想听她唤我寅儿。
就像她在我无数个梦里那般,唤我寅儿。
可她听后却被吓到了,还差点摔倒。
我心里好痛,每一寸都痛极了。
我明白我与她之间,所有不可言说之事都只能发生在我的梦里。
于是我不再逾矩,骗她说,我只是想我娘了。若我娘还在世,此刻也会叫我寅儿。
她说:“寅儿,祝旗开得胜。”
我失魂落魄地离开。
我打了五年的仗。
回来后看到二姨娘的第一眼,是她看着我发呆。
我抿嘴淡淡地向她笑了笑,不再看她。
五年不短不长,却叫我生了放下她的念头。
毕竟毫无可能之事,就不应继续肖想、觊觎。
又过了两年。
同僚们约我去喝酒,我应了。席间他们笑我如今二十九岁了,却还是尚未娶妻。我也和他们继续笑,一面喝酒不语。
可不知为何,第二日醒来时我竟身处赌坊。坊主说我昨日喝醉了酒,来赌坊输了五千两银子。
我十分懊恼,我此前从未醉酒到记不起前一日所发生之事。我有些不相信,可坊主又言之凿凿,不疑有假。
回到家中,我那个不成材的蠢弟弟竟然约我,说是《谷梁传》里有些地方看不懂,要向我请教。
他此前从未请教过我,我百思不得其解,却也按时赴约。
没想到约我的人竟是二姨娘。
我心中狂喜,压抑了多年的情愫几乎就要喷薄而出,面上却皱眉。虽不知她为何要见我,可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要见我。
可还未欣喜多久,她却告诉我,她是来威胁我的。
她怎么知道我昨日输了钱?原来这一切竟然是她安排好的吗?
她竟然要我死。
我不信。
她怎能如此绝情。
她真的要我死。
相国公的大儿子不会水是整个相国府都知道的事,可她方才却推我入水。
一时之间我竟被惊得忘了动作,任凭她推我下去。抑或,是我不愿相信她真的会推我下去。
我听见她说:“抱歉,黄泉路上,又或者下辈子,我会向你赎罪。”
什么意思?
意识涣散之际,我看见二姨娘也跳了下来。
“抱歉,黄泉路上,又或者下辈子,我会向你赎罪。”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她要和我一起死。
不知怎的,我竟然心甘情愿。
我不再垂死挣扎。
我想,我们今世一起死,来世应该能常相伴、常相守吧?
希望来世,她不再是自己的二姨娘。
“寅儿。”
我听到二姨娘在叫我。
我想告诉她,我在。
我还想让她不要再开口说话,否则是会进水的;水进得多了,必死无疑。我虽然也想和她一起死,可若非万不得已,我情愿她能活下来。
可我已没有力气开口劝说她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在不停地说对不起,我看到许多微小的气泡从她的口鼻中不断冒出。
二姨娘真傻,我又没有怪她。
“我们这辈子在一起死,下辈子在一起活吧。”
我看着她朱唇启启合合,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二姨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算什么?是她在诉衷肠吗?
她神情似是有些忐忑,我又听见她问:“好吗?”
我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却出不了声,笑着做出口型:“好。”
(七)
我是王妙,我要死了,我终于可以结束这可悲又荒谬的一生了。
这世道,女人活得大都可悲又荒谬。
而我是个坏女人。
我真是个坏女人。
我出自私心杀了我的意中人,如今却好开心,好开心。
此生最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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