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落落

出了竹林便是一片陡峭的山坡，此时山中浓雾渐消，日出将至。

        原以为是要一道下山的，偏偏衍王提出要去山顶看日出。渊久山的日出的确远近闻名，倒也不稀奇，又念在对方生辰，唐知落便耐着性子陪伴在侧。心道山上怪石嶙峋，哪里是金尊玉贵的王爷能扛得住的，再加之他又是个瘸子，估计没几步便要退回去了。

        不料，这衍王着实令她惊喜。

        到了轮椅过不去的地方，衍王堪堪停下来，没有一丝窘迫，反倒是期待已久似的，颀长的身形稳稳站立，如山林中最挺拔的劲松一般。

        唐知落看得出神，又想起前世杀他的那晚，他到死都是端坐在轮椅上的。

        也许这便是真正的皇家气度，尊者之姿吧，远不是宇文玦那般冒牌货能与之相比的。

        “还有劳二姑娘守口如瓶，切莫将今日所见所闻说出去。”

        一旁的景舟正收拾轮椅，余光瞥见唐二姑娘震惊的模样，忍不住自豪。世人都以为王爷身子残废了，许多名医来诊治也都是摇头叹气。偏他家爷就是吉人天相，前阵子大病一场后，身子反而更康健了，如今不仅五感尽归，连双腿的经脉也都畅通了。

        这二姑娘当真是好福气，如今的王爷可称得上完美，就是天仙下凡也算高攀。

        唐知落自然懂的。

        她点点头，两手在袖笼里紧紧攥着，这么大的事被她给撞见，真不知是给了她把柄，还是捏住了她的把柄。反观衍王，倒是神情自若，二人再度四目相撞，唐知落像是被烫到般忙移开视线。

        就听头顶传来那人温和如玉般的嗓音响起：“无碍，落落定会站在本王这边。”

        孟久枢掸了掸衣袍，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见她脸上的绯红直窜到了脖颈，便忍不住想要继续捉弄她。

        “是本王冒失了，你我日后既是夫妻，我唤你一声落落也显得亲近。”

        虽是嘴上说着冒失，却全无歉意，反倒还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唐知落也说不上哪里别扭，只是这世上如此唤她的只有师父一人。

        如今，师父踪迹全无，从前种种竟像是从未发生般，却又多了个衍王，隔三差五在她眼前晃，屡次三番撞见她女扮男装，竟也不惊讶，连半分责怪都无。如此种种，唐知落已经开始担心，大仇未报之前她就要先栽在衍王这儿了。

        既摸不透，便也只能先顺着他。

        日后要复仇，衍王是很重要的突破，她也需要王妃这个身份去接近宇文玦。

        “王爷喜欢怎么叫便怎么叫，臣女都依王爷。”唐知落甜甜一笑，便要上前搀着他。

        肢体接触是拉近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第一步。

        景舟见状，作势就要隔开二人。

        这二姑娘怎得不知羞，成日女扮男装混迹市井，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这会子还对王爷动手动脚。

        “景舟，你去前面看路，落落带我上去。”

        不待景舟声斥，王爷的手落在他的肩上，状似无意地拍了拍。

        景舟张着嘴，无话可说。看向王爷的眼神里满满都是委屈，可王爷神色淡淡的，丝毫没觉得二姑娘扶着有何不妥。

        此前王爷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府上更是连个贴身女婢都没有，最近是怎么了，没回遇着唐二姑娘，王爷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待景舟往前走远后，唐知落也搀着王爷往山上走。

        意外的是，王爷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孱弱，上山的路并不平坦，但他气息极稳，唐知落一只手搀着他的手臂，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腕上，指腹不着痕迹地试探着他的脉搏。

        王爷的脉搏沉稳而有力，比普通常人更胜几分，甚至像是习武之人。虽心中疑惑，但唐知落也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只顾乖乖搀着，全程战战兢兢，作出畏怯之态。皇家的人不是她能随意招惹的，重活一世，待杀了该杀之人，她自会另寻他处，无忧无虑。

        “落落，明日及笄礼，你可有何想要的？”

        行至半山腰时，阳光已经穿透云层，肆意倾洒在错落凋敝的高树间。

        孟久枢停下来，连带着身边的人也跟着停下。

        他低头看她，毫不遮掩眼底的温柔。

        唐知落心下想着旁的事，这会突然停下，以为是他累了。便找了处大石板，扶着他坐下。

        良久，觉察到他的目光似是在盯着自己，这才紧张地看向他：“王爷方才说什么？”

        孟久枢抬手，屈指敲了一记她的脑门。

        力道不重，却是让唐知落心里咯噔了一下。以前她闯祸的时候，师父也是这样，而后还会训斥她，罚她少吃一碗米饭。

        “本王问你，及笄礼可有何想要的？”

        孟久枢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唐知落想到渊久，忍不住鼻头发酸，连带着眼眶也红红的。有些委屈地看着他，心里却在盘算，王爷这话有几分真假。

        孟久枢见了那双水光莹润的眸子，忍不住蹙眉。

        “弄疼你了？”

        说着，便复抬起手，指腹刚要碰上，被她偏头躲开。

        “不疼，是感动。”唐知落克制住心头莫名的悸动，颇为无奈地笑道，“臣女自幼不过生辰，从来没人问过我想要什么，可王爷却与其他人都不同，王爷是个良善之人。”

        唐知落竭尽所能地拍马屁，又要情真意切，又要不着痕迹。

        虽不知衍王所图为何，但眼下他并没有对自己不利，说不准他本就是个冤大头，若是在他面前扮尽可怜，至少能捞到些许同情。

        果然，衍王听完她的话，眉头更皱了几分。

        “往后你的生辰有本王记着，连同过去没有的，一并补上，如何？”

        他看她的眼神，极尽真诚。

        若不是唐知落被宇文玦那厮骗过，倒真信了这无端端的情意。

        曾几何时，宇文玦也是这样看着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用最温柔的嗓音说尽世间情话，却也用最冷酷的手段送她下地狱。

        “日后我有王爷了，便什么都有了。”她蹲在他的身侧，双手支着下颌，目光淡淡地看山下光景。

        乖巧的表面，隐藏着无人发觉的冷漠。

        ——————————

        是夜，栖荷院的西厢房亮起了烛灯。

        唐知落从噩梦中惊醒，衣衫湿透，起身喝了杯茶水，冰凉自喉间滑落瞬时延至四肢百骸，让她整个人清醒过来。

        梦里的宇文玦，手上满是鲜血，他掐着她的脖子，逼迫她喝下一碗黑漆漆的汤药。那是避子汤。

        记忆里她与宇文玦的第一夜并不愉快。

        那晚，她本该杀了两个小皇子，却因师父出手阻拦最终放走了二人，夜里入睡前宇文玦喝得醉醺醺地闯进她的卧房。

        她原是爱极了他，以至于他抱着自己上下其手的时候，她满心欢喜地迎合他，哪怕是痛到极点，也依旧任由他撒野。却没想到，事后他竟后悔万分，递给她一碗避子汤。

        他说大业未成，不该囿于儿女私情，待他继承大统，他定会千百倍补偿。

        如今想来，真是细思极恐。

        宇文玦从一开始就没准备留下她，从一开始，他就只当她是个杀人工具。

        他不能容忍自己对杀人工具动情，更别提让杀人工具孕育他的子嗣。

        唐知落行至窗前，双手微微发着抖推开窗，冷风簌簌灌进来，吹得她愈发清醒。

        白天下山的时候，衍王又问起她想要什么生辰礼，她说听闻三皇子殿下有个射箭的宝贝，小巧精致，可藏于袖笼，一发可出三箭。

        虽只是随口说说，没抱什么希望，不料衍王却回她：“如此，明日可喊上我那侄儿一道，让他当场耍给你看。”

        她震惊地看向他，却见他眉目间神色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

        良久，他又温声道：“届时，你若想要，便叫他献给你。”

        唐知落现在有些混乱，脑子里交错着太多痛苦的记忆，可那些记忆里与衍王有关的，仅仅只是宫门前她亲手杀了他。

        她从未想过，衍王竟会如此待她。以至于哪怕她此刻并无伤害他的心思，却也还是忍不住为先前的事情内疚不已。也对，若当初她坚决与衍王见面，而非去寺庙里偶遇了宇文玦，兴许她也不会遭遇那些苦难。

        ——————————————

        天光熹微，渊王府门前已经忙忙碌碌了小半个时辰。

        景舟对照着册子上罗列的物件一件件清点，终于将东西都塞满了。适才走到前面的马车前，掀开帘子同王爷汇报：“爷，都齐了。”

        孟久枢点点头，示意可以动身了。

        景舟放下帘子，便跳上马车驱马，他后头的马车也紧跟着往前。

        这个时辰去，还能赶上国公府的早膳。

        景舟忍不住想笑，王妃还未过门，昨儿也才一同上山观景，这便又忍不住要赶早去见唐二姑娘。若是死去的太妃知晓王爷如今的模样，恐怕也要在天上跟着乐了。

        马车停在国公府门前时，唐国公已经领着家眷恭候在门口了。

        倒是比先前更有排面了些，上上下下都穿得艳丽非常，跟戏班子似的。

        待孟久枢从马车上下来，众人齐齐跪拜。

        照例是景舟招呼大家起身，他注意到角落里的唐二姑娘，倒是个听话的，这次果真没跪拜。忍不住又看了眼自家王爷，果然，王爷那眼神是毫不遮掩地看向唐二姑娘，竟还流露出几分嘉奖的神色。

        景舟推着王爷进门，跟在身侧的唐国公乐呵呵问道：“得知王爷今日前来，府上略备早膳，王爷若不嫌弃，可一同食？”

        不待景舟替王爷回话，就见王爷自个儿点了点头。

        唐知落始终跟在最后面，昨儿夜里没睡好，今日有些精神不济。她心里许多疑惑不得解，便也不想跟着迎合，加上老太太那边又被其他几个姐妹霸着，她也懒得挤进去。

        待众人都入座了，唐国公忙叫来丫鬟伺候加菜、添粥。

        国公府往常的早膳比较简单，但今日算是丰盛了。八宝粥、小米粥、全福酒楼的秘制酱菜、还有府上新请的厨子做得八珍肴、椒麻鸭，再有一些新鲜蔬菜相佐，可谓极具食欲。

        “咳、咳咳。”

        正当丫鬟给孟久枢夹菜时，他突然咳嗽了两声。

        在场的人都还未动筷子，闻声齐刷刷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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