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一篇手记（十六）

秋意渐浓，绿意盎然的叶片换下了娇俏鲜嫩的颜色，宛若羽化成斑驳的夜蝶，微风吹落，穿上斑驳枯黄的裙色。今年的秋日似乎冷得格外快，一场秋雨过后，连最后一丝闷热都消失殆尽，寒意彻底袭来。

        甄婉披上薄绒披肩，坐在窗边，眼眸雾蒙蒙的，没有焦距地看着窗外，也不知是看近在眼前的桂花，还是浩渺遥远的无边天际。

        携着浓香的微风袭进屋内，似是觉得冷了，她双手拢住披肩，娇小的身躯微微缩拢，垂眸默然。

        今日八月十五，照理来说是全家团圆的日子，可甄家依然少了一个人。

        已经有十日没来过书信了。

        也不知道那个人现在行到何处，所处形势何样。

        南北两端，那人远在凄恻萧瑟的北方，她的心跟牵了一根长长的线，那端在他那，这端在她心，她不知道那根线飘到了哪里，只是固执地、毅然地，紧紧攥住心间这头，拉着，慢慢前进着。

        人心就是如此奇怪。

        明明她对他产生情意不过两月，便分隔天涯，可这蚀骨的思念和情丝非但没经过时光的碾碎和斑驳，而是愈烧愈烈，让她夜间默默垂泪，却又怀着期待和喜悦。

        少年郎朗清月的俊秀模样，深邃又清澈的皎皎眼眸，对她的小调皮柔软又无奈的包容语气，一幕幕，一言一语，在她的脑海里愈发清晰，刻入骨魂。

        她沉浸在繁忙的书本里，埋头于无穷无尽的公务中，成就感让她充实快乐，让她变得强悍精明，让她有了保护家人的底气，可那变得五彩斑斓的灵魂终究还是缺了一角。

        这一角很少，她本以为自己已在忙碌的日子里已经无需情爱，她的思绪灵魂已经足够辽阔浩远，但每每想起他时，还是甜与苦交织，心坠坠得疼，魂飘飘得无处着落。

        身后突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甄婉回过神，望了望远处略显暗淡的日头。

        “下去吧，我暂时不想用午膳。”

        “不用午膳怎么行呢？”

        一个从远而近的温润少年声音渐渐凝实，不似以前的沙哑，更加温朗浑润，熟悉而又陌生。

        甄婉猛地站起身回过头，似惊似喜地呆住了，她仔细描摹着面前高大少年郎的面容，从俊朗的眉眼，到高挺的鼻梁，再到微翘的唇峰。

        时光真的很可怕，甄婉觉得他变得有些陌生。

        更加高大俊逸，更加深邃魄人，但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随着岁月消磨的，那凌厉的眼瞳里还是她熟悉的温软和亲昵。

        林宏见到眼前更显成熟的少女柔情如水的美眸里碎落着细碎的晶莹，坚毅如磐石的内心仿佛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溢进暖暖的泉水。

        他上前轻轻拥住她，一如当年覆上她微凉的手那般，轻柔温暖，不给她丝毫的压迫，只是静静地，轻飘飘地。

        甄婉缩在他宽大温热的胸前，头顶只到他的下巴处，整个人显得娇小无比。

        她的心终于定了。

        甄婉真的很怕，怕记忆中的少年被铁骑碾碎变成无人问津的一堆枯骨，怕只是一场梦幻，被歹人射碎幻影变成尘埃里的流烟齑粉。

        她早已忘记了矜持，乖乖待在他怀里，用帕子轻轻拭去眼角溢出的泪珠，闻着他身上清新好闻的味道，脸羞红，默默埋入他胸膛，听到那响而有力的心跳声，偷偷绽开笑颜。

        “我信里不是嘱咐过你要好好吃饭吗？肚子疼了可怎么办？”他语气依然柔软，却含着淡淡的责怪。

        甄婉如梦初醒，才发现两人已经相拥了许久，不免害臊，连忙挣脱开来，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垂头回道：“天气转凉，一时间没胃口也是正常的。”

        “你怎么一回来就说教我，到底我是姐姐还是你是姐姐。”她心里有一种道不明的委屈。

        林宏摸摸鼻子，表情无辜。

        “你快快坐下，我叫小桃布午膳来，你肯定饿了。”甄婉疾步走到外面，被大少爷赶出来站在门外暗自八卦偷乐的小桃立马收敛起笑容，喏了一声，跑到小厨房吩咐热菜。

        两人桌前摆了五道菜，有汤丸子、松鼠鳜鱼、白灼虾仁、清炒水芹、白斩鸡，都是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全是林宏喜欢吃的菜。

        其实林宏并没有什么偏好，对口腹之欲并不看重，只是看甄婉喜欢吃，他便也喜欢吃。

        甄婉赶退了下人，拿公筷给林宏夹了一筷子饱满水润的虾仁，一直在给他夹菜，自己都没吃多少，在林宏的无奈催促下才匆匆吃了几口。

        看他放下筷子，她迫不及待开口问：“你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就回来了？是出什么事了吗？还是事成了？”

        “事成了。若事情进展顺利，两日前李靖已经破城入宫了。”林宏道。

        甄婉惊讶：“破城入宫，这么紧急的关头你怎么回来了？”

        “梁福昌打探到我的消息后带着人马想来江州用你们来威胁我，虽然江州早就被爹手下的军队保护得滴水不漏密不透风，但我仍然放心不下。况且周朝被破李朝复兴已成既定，若李靖他们在占这么大优势的情况下还需我来在一旁助力，那他这个皇帝也不用做了。”

        “我欲前去北方是两年前的中秋，游子多思乡，我想赶快回来与亲人团圆。”

        甄婉丝毫不觉得林宏胆大妄为议论未来皇帝有什么问题，毕竟林宏在给她的长篇书信里有一段就是给她描述军中的事务，有不少李靖啊镇国公啊孟将军啊这些人的趣事，不知不觉中，她对这些人的畏惧也就慢慢减少了。

        他们也只是普通人罢了，也会喝醉酒后大哭大闹撒酒疯，伤心时也会如孩童一样哇哇大哭，也会在同伴面前丢脸出糗，在这方面上，和一般人无二。

        “梁福昌？是梁伯父吗？”甄婉记得书房里有一副字就是梁伯父送给爹爹的，署名似乎就是“梁福昌”，但又有些不确定。

        林宏将事情掰碎揉碎了，将前因后果所有细节都和她讲了，没有丝毫隐瞒。

        甄婉很诧异，却奇怪地，没有半分伤心。

        为这种人伤心不值得。

        “没想到当年那件事居然牵扯到这么多人。”她扯扯嘴角嘲弄道。

        张氏、甄谧、洛湘、梁福昌，世道对女人如此压迫，他们却要用毁掉一个女儿家的清白这种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是只会欺负女人吗？

        对上林宏隐含担忧的目光，甄婉莞尔：“我没事。”

        她现在，已经能心平气和谈起那件事情了。

        她是幸运的，没被当众毁了声誉，纵然痛入骨髓，但有了一个人将她从刺骨的深渊崖底拉了上来，重见天日。

        “你听到梁福昌的同伴说，周悠跑了？不会多生事端吧。”她有些担忧。

        “我们早在京城方圆一百里内布下了天罗地网，周悠是逃不掉的。”

        “李靖这人捉拿住周悠必定会用尽世间最残忍的刑罚百般折磨，以解心头之恨。周悠屠戮他李氏一族几乎满门，想必现在还未传来登基称帝的消息就是因为还在折磨仇人吧。”

        “这些菜别浪费了，热一热给小桃他们吃吧。”林宏不愿看到粮食浪费，甄婉和自己夹菜都是用公筷，且尽量选靠近盘子边缘的，这样不会污染这些好好的菜肴。

        她点头，唤外头的小桃进来温声叫她和几个小丫鬟分了这些菜，小桃欢天喜地应下了。

        “那你在江州会待多久？”甄婉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不走了。”

        甄婉愣住，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做官有太多限制，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还要受李靖管制，还是在江州好，当个富贵闲人。”林宏跟她认真分析，“我两年前答应过你，要和你一起游历天下，做了官就没这时间了。”

        在晚饭时，他跟柳氏也是这么说的。

        直到今日，柳氏才知道他们三个在这两年在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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