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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套娃


隔壁房中。

        旧木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显示着正在修改的剧本,鼠标光标停在一句写了一半的台词后忽闪忽闪,却半天没有多出一个字来。

        江阙端着一杯刚泡好的速溶咖啡回到桌前坐下,放下杯子后刚准备继续敲字,忽然瞥见旁边静音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他拿过手机解锁,发现微信上多出了一个小红圈,略有些纳闷地点了进去。

        他的微信联系人本就屈指可数,再加上他习惯随手删除聊天记录,犹如手动版阅后即焚,所以他的聊天列表异常空旷。

        此时,空旷的列表中一枝独秀地显示着一条未读消息:

        【宋野城:你绝望吗?】

        江阙:“……”什么鬼?

        他先是点进对话框确认了没有任何上下文,又盯着这四个字来回看了足有半分多钟,脑中闪过一连串诸如“他喝多了?”“发错人了?”之类的猜测,最后终于悬着手指,犹豫不定地点开了输入框。

        【江阙:?】

        隔壁房中。

        宋野城看着那个意料之中的问号,几乎都能想象出江阙按下键盘时一脸懵逼的内心活动,忍不住恶作剧得逞似的闷笑了一声,毫不犹豫地回复了下一句:

        【宋野城:你书里不是说,神明是绝望的产物?】

        这话明明还是那么莫名其妙,可江阙却在看到的瞬间醍醐灌顶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你所谓的穿书跟鬼神之说又有什么区别?既然神明是绝望的产物,那是不是代表你也很绝望?

        不得不说,这个切入点其实还挺聪明,拿他写过的话来反问他,甚至还带点揶揄的意味。

        可江阙的神色却反而平静了下来,他本来也不指望宋野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改变观点,于是不紧不慢地回复道:

        【江阙:从穿书的逻辑上来说,白夜聆和你一样也只是我书里的一个人物,在写这个人物的生平和他的作品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将来有天会魂穿进这本书里成为他,所以《尘埃》里的话只能代表我尚未经历穿书之前的观点,而这世上很多事在没有亲历之前确实不会相信。】

        宋野城:“……”

        居然还真一本正经解释了?

        他把这段话反复看了几遍,理清逻辑关系后,心中不由生出了一丝“果然不愧是作家”的感慨——连诡辩都辩得如此逻辑清晰,怎一个天赋异禀了得。

        既然知道是诡辩,宋野城倒也并不真想较真,只是姜太公钓鱼似的问道:

        【宋野城:你什么时候穿来的?】

        江阙不禁哂笑了一下,他知道宋野城想铺垫什么——如果自己回答的时间是在《尘埃》出版之前,他一定会问“那你为什么不替他把那句话改了”,于是坦然回复道:

        【江阙:去年。】

        看到这个时间点,宋野城打字的手忍不住顿了顿,他本想追问“那你跟你爸学画和资助江北的事怎么解释”,但转念一想这问题完全可以用“我是作者所以知道角色经历”来回答,所以问了也没什么意义,于是转而道:

        【宋野城:所以你为什么要写那本网文,还把穿书的事告诉我?你就不怕乱改剧情引发蝴蝶效应,产生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这是他脑子里为数不多的对“穿书”这个题材的了解,自认为重点抓得还算不错,却没料对面的江阙半点也没被问住:

        【江阙:你怎么知道这是我乱改剧情,而不是原文里就有这一段?】

        宋野城结结实实愣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才理顺了这话的意思——

        如果江阙原本写的就是一本穿书文,书里“白夜聆”的设定就是被作者魂穿的人,那么“作者在穿进书里后,以预言者的身份写网文剧透、并向书里的主角宋野城透露自己穿书的事”这段剧情可能原本就是原文剧情,而不是江阙“穿书”后的胡作非为。

        理顺这逻辑后,宋野城满脑子都开始回荡起“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给小和尚讲从前有座山”的故事,想着想着,简直啼笑皆非:

        【宋野城:白老师,你是在套娃吗?】

        盯着这句吐槽般的疑问,江阙自己其实也有点哭笑不得,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话赶话聊出了眼下的局面,似乎回“是”或“不是”都不太合适。

        对话就这么陷入了僵局。

        一秒,两秒。

        一分钟,两分钟。

        就在江阙已经打算直接退出聊天框的时候,新消息突然跳了出来:

        【宋野城:好吧,所以白老师能告诉我,下个剧情是什么吗?】

        江阙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重新点开了输入框。

        隔壁房中。

        眼看着江阙的状态终于变成了“正在输入”,宋野城居然微微松了口气——他之前给江阙发消息的本意只是随便调侃一下,并没有上纲上线咄咄逼人的意思,他也没想到江阙会正儿八经解释起穿书,更没想到能聊进个死胡同。

        刚才看对面半天没反应,他估计江阙是真词穷了,所以索性给他搭了个台阶。

        输入状态一直断断续续,宋野城等了又等,直到过去了好几分钟,还以为又会收到什么长篇大论,结果没料却只有短短五个字:

        【江阙:还不到时候。】

        宋野城哂笑摇了摇头。

        【宋野城:行,那等到了麻烦提前告诉我,让我见证一下奇迹。】

        【江阙:好。】

        宋野城没再继续回复。

        江阙盯着自己最后那个字看了一会,随手退回聊天列表,将对话框往左一拉,准备按惯例开启阅后即焚大法。

        然而就在即将点下删除的前一秒,他却又生生顿住了指尖,犹豫片刻后重新回到对话框,点击头像进了宋野城的朋友圈。

        其实他昨晚就已经翻过了宋野城的朋友圈,发现里面虽然内容不少,但大多都是工作相关,和他微博公开发布的那些差不多,从头翻到尾也没看见几条生活日常。

        然而,今天再看时已经和昨天不同了。

        就在刚才,宋野城发布了一条私人性质的祝福,关键词是“珍珠婚”,祝福的对象是他父母,底下还配了一张合影。

        看到那张合影的刹那,江阙的呼吸微微一滞,半晌后才缓缓落下手指,将它点了开来。

        合影中,夫妻俩亲昵地依偎在镜头前,身后是花束、蛋糕和摇曳的烛光,蛋糕上插着一根数字“30”的蜡烛,周围还有不少散落的花瓣,看上去温馨又甜蜜。

        江阙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照片,挪动双指将它一点点放大,大到所有背景都被隐去,只留下了夫妻俩微笑的面容。

        明明这两人都已经年近耳顺,可江阙却仿佛透过照片看到了十几年前的他们——

        在那个更显年轻的年纪,他们温柔和蔼地坐在眼前,轻声细语地说话,目光温暖而又慈爱。

        陈旧的环境没能浸染他们精致的容颜,昏暗的光线也没能遮掩他们矜雅的气质,反而将他们衬托得更为鲜亮,仿佛黑白电影中误入的一抹明艳光彩。

        那时的他们是那样的近在咫尺,却又犹如隔着无形的天堑般,那样的……遥不可及。

        江阙静静凝望着照片里的面容,不知过了多久,渺远的思绪才渐渐飘回。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轻轻舒了口气,手指下落缩小图片,退出了朋友圈。

        放下手机,他坐在电脑前发了会呆,而后抬手挪动鼠标缩小了屏幕上正在编辑的文档,打开了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文件夹。

        这个文件夹里有着十几个子文件夹,全都以年份命名,从今年2020到去年2019、2018,渐次往下一路排列,直到最早的十六年前——2004年。

        每个文件夹里都分门别类地保存着当年的无数图片、视频、文档,而江阙对所有文件都如数家珍。

        他挪动鼠标点进了名为“2004年”的那个文件夹,在其中选择了“视频”分类,接着便在窗口出现的两段视频中选择了其中较短的那一段,点击播放。

        那是一段颁奖典礼。

        是宋野城十二岁出演的那部电影在国外获奖的视频——

        华丽而耀眼的颁奖台上,年少的宋野城站在手握奖杯的庄宴身旁,穿着一身剪裁精致的高定礼服,英俊的脸上挂着彬彬有礼的得体笑容,仿佛一位刚从油画中走出的贵族公子。

        庄宴发表完获奖感言后,自然地将话筒推向了他的方向,而他就那样迎着全场各国嘉宾和无数镜头的注视,倾身凑近话筒,用一口流利的英语温柔而又郑重地说:“maylightalwaysfinditswaytocrackintothedarkness,whichinturn,beopentoaeptthebrightness(但愿这世上所有光都能照进黑暗,而黑暗也愿意接受光。)”[1]

        潮水般的掌声在整个大厅响起,无数闪光灯在四面八方接连闪烁。

        清晰到足以看清所有细节的特写镜头里,宋野城的眼中满含少年人的真挚与赤诚,犹如粼粼湖面的细碎波影,又像是曾经那个盛夏夜晚、遥远天幕中璀璨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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