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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天子脚下的百姓都是见过世面的,而姜柠也算微服出宫,没有摆四品贵人的仪仗。因此那大汉也不怵这华丽车辇,只多看了一眼,便如常道,“南宫将军大破西蛮,今日凯旋,我们都是来一睹将军风采的。”

        姜柠衣袖下的十指,握紧了手中绣帕,耳边都是人们的夸赞。

        “小将军可真了不起,六征西蛮,战功无数,而且今年堪堪二十三哪,真是少年英才!”

        “可不是么,八、九岁就跟着南宫老将军在军中摸爬滚打,虽年轻,可也打了十多年的仗了!”

        “小将军神勇无敌,当年万人之中取敌首,可真是扬我大兴神威!”

        “南宫家世代为国尽忠,说是我大兴的守护神亦不为过罢!”

        姜柠闭上了眼睛,感觉鼻头有些发酸。她的子正哥哥,今年二十三,却还未娶妻。别人问起,他说,君子于世,当先立业后娶妻,又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她知道,他在等她长大。

        可她好不容易长大,没等到媒婆上门提亲,却先等到了入宫应选的命令。

        几乎是头天皇帝令她入宫,第二天太后便发来了召令。

        她慌了神,和父亲哭诉,可是木已成舟,没人敢抗旨不遵,何况还是皇帝与太后的两重旨意。

        她偷跑去找南宫棠,哭求南宫棠带她走,南宫棠拒绝了。也是他的拒绝,她心灰意冷,老老实实入了宫,后面才会被祁景轻易欺骗。

        她曾怨过南宫棠,可是也知道,他是对的。她年少冲动,他却明白,一走了之的办法行不通。南宫家和姜家的上百口人命,祖上的荣辱,都系在他们身上。

        可也是因他的拒绝,所以他一心赴死的时候,才会说,“我对不起她……我该死……”

        那是多么深的内疚。可他,从来不该死啊!

        姜柠用力抿紧了唇,克制自己的情绪。计划刚刚开始,现在万不是露陷儿的时候。无论如何,现在她是后妃,他是男臣,而这里,是众目睽睽。

        逐渐有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和铠甲撞击的叮叮声传来,很快,人们的声音陡然喧嚣,姜柠知道,南宫棠已近了,便吩咐浅绿令车夫让路。

        赶车的小太监把马车停到一边。

        另一边,穿着银白铠甲的南宫棠渐行渐近。他打头,身后是十来位有品级的将士,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过的。

        一行人仿佛一个整体,每一个都姿态挺拔、神态凛然,威风得令人心折。两旁的百姓欢呼起来,“南宫将军!”“南宫将军!”

        姜柠听着那欢呼声,想象着南宫棠万人之中荣光万丈的模样,只觉得想落泪,可是,不能。

        南宫棠认出了皇宫的马车,和那赶车的小太监,勒停了马。身后的人也都整齐划一地停下。

        那小太监是个机灵的,笑嘻嘻朝南宫棠行礼道,“恭喜南宫将军得胜归来,您贵人事忙,还请先行。”

        南宫棠只轻轻扫了眼马车,分辨不出是哪个宫的贵人。既然是微服出宫,他也不该点破。于是他垂了眉目,略低了头,拱手行礼,“多谢。”

        他嗓音清冷低沉,却独有一股气质,令人不敢冒犯,无法忽视。

        行礼过后,他挥动马缰,目不斜视地从马车旁擦身而过。

        那一刻吹起了风,掀开马车窗帘的一角。姜柠看到他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银白铠甲,侧脸清俊冷肃,就那样从她的马车边行过。

        她被选为秀女之后,南宫老将军担心南宫棠伤心之下惹事,干脆让他出去打仗,这一去,便是半年。

        可于她而言,却是生离死别的距离。

        姜柠低眉忍泪。

        他终于,回来了。

        两方人马短暂地相逢,又很快错开。姜柠的马车继续朝家的方向驶去。

        姜清书八品文官,一年能上朝的日子屈指可数,本在礼部当差,听说女儿要回了,当即告了假回家,在门口迎接。

        远远见到马车驶来,他下了台阶,跪在地上,给贵人行礼。跪下去的一瞬,便是老泪纵横,花白的胡子跟着打颤。

        姜柠从马车上下来,见身形清瘦的父亲给自己磕头,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下了。

        等到了厅堂,姜柠又以女儿之礼,给姜清书磕头,想到上辈子让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姜柠泪落如雨。

        父女两哭了一阵,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彼此问候各自的近况。

        有浅绿在场,姜柠也没说别的话。预备私逃出宫的事太过重大,须得仔细谋划,急不得,说早了只会让父亲担心。因此姜柠只道,“皇上温柔,十分宠爱女儿,给了女儿许多恩典。女儿过得很好,请父亲放心。”

        “那便好,你过得好,为父便心安。”姜清书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心下却是苦涩。他从未想过荣华富贵,也不奢望女儿如何风光荣耀,只希望她能嫁一个好人家,一生平安顺遂。

        和南宫棠有缘无分,姜柠的伤心他看在眼里。而这入了宫,后宫佳丽众多,皇上的宠爱又能有多久?

        不过一个美人,总归是个妾,上头还有娘娘贵人压着,宫里的日子,又能好过到哪里去?

        姜清书心里充满了担忧,却不敢说出来吓着女儿,只道,“你这车马奔波,想必累了,便去你从前闺房休息罢。”

        姜柠从前的婢女与奶娘也都还在,见着姜柠也是一通哭,而后婢女莺歌与浅绿一道,扶着姜柠往后头去。

        “老爷给我许了个好人家,我过不久就要嫁了,可我舍不得小姐,总想着再等等,兴许还能与小姐再见一面,如今可算让我等到了。”莺歌说着说着,又要落下泪来。

        姜柠也有些心酸。可惜她身份太过低微,不能将莺歌带入宫中。如今她要嫁了,还是个好人家,这是好事,比在宫中磋磨到老强。

        莺歌又认认真真地向浅绿行礼,“宫里的这位妹妹,将我家小姐照顾得很好,多谢。”

        浅绿有些不好意思,脸发红,“姐姐客气了,这是奴婢职责所在。”

        姜柠的闺房许久未住人了,却仍干净如新。

        奶娘道,“莺歌每日将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就盼着小姐还有回来住的机会。”

        “好莺歌。”姜柠红了眼眶,握住了莺歌的手。浅绿在一边看着,并不嫉妒她们主仆情深,只觉得贵人果然是个大好人,所以人人喜爱她。

        “浅绿,你与莺歌把这些发给府里的下人罢。”姜柠想着自己的计划,指了指从宫内带来的一盒糕点。

        浅绿也未多想,提了食盒,就与莺歌一道往门外走。待两人走了,姜柠抓紧了奶娘陈氏的手臂,脸色凝重下来,“奶娘,你可知,先太子妃季氏的事情?”

        季芙比她大了好几岁,她只在幼时见过一面,觉得这个大姐姐当真漂亮。后来,听说她嫁给了先太子,再后来,家破人亡。

        奶娘陈氏嫁了府里的管家,今年年近四十,知道的事,必然比姜柠多多了。

        陈氏面露疑惑,“季氏早已死了好多年,小姐你打听她做什么?”

        姜柠十指无法自抑地扣紧。季芙根本没死,而是被祁景藏在了冷宫中!而她,才是代替季芙去死的那个。

        “奶娘,我好奇,您便告诉我罢。”姜柠如小时候一般摇晃着她的手,撒起了娇。

        陈氏拿她没办法,追忆道,“季氏是季家的掌上明珠,十六岁嫁给当时的太子,没两年先太子坠马而亡,季氏入白马寺修行,为亡夫念经祈福。后来皇上登基的那一年,白马寺起火,季氏没能救出来。”

        所以说,祁景登基没多久,就把季氏带走藏进了冷宫么?

        “季氏与皇上关系如何?”姜柠寻思着问。

        陈氏脸上的表情古怪起来,“自然是二弟与长嫂的关系,小姐想问什么?”

        陈氏成亲生子多年,对婚内婚外的那些事,倒是比不经世事的小姑娘敏锐多了。她觉得姜柠的问题不简单,可她的小姐一向单纯,如今怎么打听起这些事来?她心里起了担忧,叮嘱道,“那可是当今皇上,皇上的事,如何说得?小姐您可别惹祸上身啊!”

        姜柠自嘲地笑了笑,她本来就身在祸中,又如何会惧怕?“奶娘,我有分寸,不会乱说,您告诉我罢。”

        陈氏便四处一看,压低了声音,“我倒也没听过皇上与季氏之间逾矩的传闻,只听说当初皇上病弱,季氏对他多有关照,后来季氏入白马寺,已是半疯之态,多次咒骂皇上,说皇上害了……害了先太子。”

        姜柠本想打听祁景与季氏之间的过往,好知道祁景为何深爱季氏,自己可以如何发挥,没想到听到祁景有可能弑兄。

        转念一想,祁景心机深沉心思残忍,杀兄也不是不可能。连兄长都狠心杀,杀她又算得了什么呢?

        姜柠短短地感慨一番,步入正题,“皇上曾病弱,季氏对他多有关照?”

        陈氏道,“是啊,当初皇上还是二皇子,十四岁的时候大病一场,当今皇后还是为了冲喜嫁给他的。病弱的人惹人疼,季氏约莫也是当弟弟一样心疼他,所以对他多有关照。”

        季氏当皇上是弟弟,皇上未必只当她长嫂。姜柠沉默片刻,又问,“那季氏,是怎样的人?”

        这倒没什么不可说的,陈氏道,“那季氏生的美貌,性情也纯良,心善得就如小姐一样,可惜,死的那般早……”

        姜柠听她感叹,心中酸涩。季氏并没有死,死的那般早的,是她,自己。

        没什么要问的了,姜柠黯然了一阵,又恳求奶娘,“父亲年岁大了……方才我问的话,你不要告诉父亲,免得他多想担心,我在宫中会照顾好自己。行么?”

        姜柠这样孝顺懂事,又这样娇软求着,奶娘一阵心软,哪里能够拒绝,只得答应。

        很快浅绿和莺歌回了,姜柠轻轻一笑,换了话头。

        另一边,乾元殿的厅堂,祁景满脸是笑,指着一盘菜肴,“你口味淡,这明珠豆腐你尝尝。”

        南宫棠已除了甲胄,换上了便服,坐在祁景身侧。祁景天子之尊,威严华贵,南宫棠身姿挺拔、芝兰玉树,坐在皇帝身边,竟丝毫不逊色。

        皇上一发话,万全立即给南宫棠夹菜,“宫里来了新的厨子,这豆腐味道不一样了,小公爷尝尝。”

        南宫家有国公的爵位,南宫棠不仅是带兵打仗的一把好手,还是祁景幼时的伴读,两人一起长大。万全很早便认识了南宫棠,对他的称呼还是习惯性的“小公爷”。

        “谢皇上。”南宫棠面色木然,举筷尝了一口。

        除了商讨朝政和兵法,南宫棠大多时候不苟言笑,清冷冷的,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时的那一潭深水,却又像最锋利的剑刃,光华流转,万人莫敌,能给他的国家带来,最盛大的胜利。

        祁景也知他冷,不觉得冒犯,笑问,“如何?”

        南宫棠尝不出滋味,搁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

        他惯常守礼,知道尊卑有别,从不会逾矩直视龙颜。但此刻,他很想逼视祁景,追问他:明知是在南宫府见到姜柠,你就没想过,我与姜柠关系不一般?既然抢走了姜柠,为何……没有好好保护她?

        可现在的祁景,不是那时的祁景。

        南宫棠最终只是低垂着脸,闭了闭眼,攥拳的手狠狠用力,又松开,他道,“皇上了解臣。”

        父亲喜爱他,对他寄予厚望,翻遍了典籍,给他取名“棠”,取字“子正”。

        “棠”来源于《诗经甘棠》,父亲希望他能如诗中的古贤臣召公一般,竭心尽力,辅佐皇上以成盛世。而“子正”更是意寓着“堂堂正正,正大光明”。

        他将父亲的期望刻进了骨中,短短一世,保家卫国,堂堂正正,一心为公。他对得起全天下,唯独,对不起姜柠。

        这辈子,该担起的责任,他仍会担起,但他,不会再退让了。

        祁景轻笑,“朕当然了解你,朕的护国将军。”

        半年未见,皇帝留南宫棠用膳,之后又是下棋又是议政,黄昏时候,南宫棠才得以离宫,回了自己的府邸,拜见父亲。

        南宫府威严气派,低调尊贵,只是随着主母离世、小姐出嫁,而显得日渐清冷。

        南宫震已过不惑之年,身材魁梧,目光如炬。多年带兵打仗,练就了他一身威严,即便不动声色,就那么眼珠一转,就有骇人的气势。

        老将军深情,这一生只有一位发妻,未曾纳妾。夫人因为生产落了病根,年过三十溘然长逝,他也未曾续弦。育有一儿一女,长女已经出嫁,如今家中,只剩南宫棠。

        南宫震对这个独子惯常严厉,鲜有笑脸,如今见他建功立业,情路却不顺,心中疼惜,对他便温柔不少。

        父子两说了会儿话,南宫棠低眉恭敬道,“明日,我想去探望姜伯父。”

        他大功归来,皇上准了他三天假。重生一世,他第一时间想做的,便是见见那些还活着的亲朋。父亲已见着了;长姐疼爱他,早等在他入宫面圣的路上,与他见过;姜柠已入宫册封,见她一面何其艰难,须得小心谋划;剩下的,便是苦难的姜伯父。

        想到老友,南宫震叹了口气。对于别的人家,女儿入宫成了贵人,只怕是天大的好事,对姜家却不然。他知道,姜清书不想要这样的“好事”。

        “也该去看看。这些日子,他过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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