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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魂飞魄散


从施戈皮进入厅堂那一刻,施千琅就静静注视着他。

        这个男子应该还不到四十岁,他清瘦、冷硬,长相与施千望丝毫不像,甚至也不像白瑛夫人,或许这种不像的感觉是因为神情,因为那股难以掩藏的戾气。

        想着已经得知的,关于这个男人的种种,施千琅心底的恨意伴随怒火一点点蔓延。

        已经可以确定,是这个人为了私欲杀死了自己的父母,而且,还要杀了自己。居然能对至亲的兄嫂和侄子下杀手,此刻他的声音,他的笑容,都仿佛来自地狱,让施千琅不寒而栗。

        他浑身都绷紧了,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愤怒,也说不清心里翻涌的是仇恨还是恐惧。

        随着施皮烈介绍完觉凤和诚禹,施戈皮走向施千琅,目光也投过来,不知不觉中,施千琅体内的气脉一点点打开,白色的真气缓缓释放出来,越来越盛,几乎将自己淹没。

        当他的目光与施戈皮锐利的视线相撞,弥漫的真气再也不受控制,瞬间像一张网,扑向了施戈皮。

        随着那团白气,施千琅的眼前出现了施戈皮年轻的脸庞,他笑着说着什么,对面是一个长相酷似他,更酷似施千望的男子,那是施白千。

        在施戈皮的身后,一个随从模样面色阴沉的男子,以不可查的动作,偷偷取出一枚蜡丸,指尖轻弹,弹丸落入一旁的火盆中。

        一个幼童看着这一幕,他清澈的眼眸注视着施戈皮和那名男子,施戈皮笑着对他眨眨眼睛,然后起身告辞走了。

        火盆中渐渐升腾出黄绿色的烟尘,施白千摇晃着站起身,一名华服女子从帐篷外进来,嗅了嗅掩住鼻子,命内侍将火盆端出帐篷。

        下一刻,喊叫声响起:“有杀手……”

        女子冲到那幼童近前,一把抱起他,旋转着寻找藏身之处。

        陈设简单的营帐内,没有地方可以躲藏,女子看到一个大木桶,她扑过去,将那幼童扣在木桶下,急急地交代:“阿琅你听娘的话,不要出声,不要出来,躲好了,千万不要出来……”

        眼前一片黑暗,耳边传来喊杀声,不知道过了多久,温热而且咸腥的热流涌入木桶下,幼童颤抖着,掩住自己的嘴,低声呜咽……

        巨大的惊惧、痛楚、仇恨像飓风袭来,施千琅觉得身体被撕裂了一般,那团真气迅猛地散开,飘荡向四周,而他自己,也仿佛成为了一缕轻烟,慢慢漂浮起来。

        他感觉自己飘在半空中,又清楚地看到自己仍旧坐着,脸上的血色褪去,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浓黑的眉毛似乎结了冰霜,圆瞪的黑色双眸像不可见底的深渊,空洞地望着前方。

        施千琅产生了奇怪的感觉,原来自己长得是这个样子啊,陌生却又熟悉的这个人,原来就是自己啊,这具呆滞的身体,木然愣在那里,那是自己,那么,轻飘飘不受控的,又是什么?是魂魄吗?

        一念至此,施千琅大骇,他惊恐地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寂静无声,厅堂内的人们都惊异地望向自己的身体,施戈皮面带微笑说着什么,施皮烈也在说什么,他却什么也听不见。

        施千琅瞬间不知所措,他奋力朝那具身体飘过去,却捕捉不到意识的着力点,空中的自己像要消散一般,无形无状,无依无傍,轻忽忽地就要四散开去。

        而那具身躯只是直愣愣呆坐着,失了神一般。

        确实是失了神,他的神识,他的魂魄离开了他的身体,并且开始向四处飘散,甚至渐渐飘出了厅堂,随着微风飘向更高的空中……

        其他人看不到施千琅释放出的真气,不知道转瞬间发生了什么,厅堂外的秋幺却发现了他的异样,急忙奔进来,靠近施千琅,低声轻唤:“主人,你是不舒服吗?”

        得不到回应,秋幺再次欠身靠近:“主人,你还好吗?你怎么了?”

        端坐不动的施千琅气息杂乱,粗重地喘着气,眼神涣散,冷汗直流,却一声不吭。

        秋幺大惊,上前就要去扶施千琅,他的腿碰到了施千琅腰间的佩剑,那柄于赠“借”给施千琅的宝剑在轻触之下晃动,剑柄扫过施千琅的腹部。

        在空中不受控飘散的神识,忽然凝向那剑,莫问,莫问……

        一个声音骤然响起:“……当你拔出此剑,别人一看吓一跳,此剑难道是铎鞘?然后你答他:莫问……!是不是想想都威风?”

        这是于赠的声音啊,是阿赠……阿赠……

        施千琅远远望着木然端坐的身体,无助地大喊那个名字,似乎还看到了于赠那双无辜的,小狗一样的大眼睛……

        宏圭山的云雾、陆仙翁的笑声、恶狼的围堵、于赠笨呼呼地跑来……一幕幕画面闪过,不知从何处汹涌而至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施千琅牢牢拉扯住。

        弥天的白雾乍起,将眼前的一切淹没其中,施千琅感觉四散的真气一点点聚拢,缓缓回归那具躯体内。

        轰然一阵战栗,施千琅像是撞进了那身体中,心脏剧烈跳动,一口鲜血喷出来,他瘫软在地……

        待到再次醒来,已经是傍晚了。

        夕阳透过窗棂照在施千琅的脸上,金色的光刺得他刚刚睁开的眼睛不由得又闭上。

        他抬手遮住那道光亮,随即紧盯著自己的手,体会着意识与身躯重新融成一体的微妙感觉。

        躯体有了灵魂,灵魂又回到了躯壳里,叫做施千琅的自己终究又存在了过来。

        所以之前是发生了什么?他灵魂出窍了,他魂飞魄散了,是吗?

        想到了惊心动魄的那一幕,施千琅不由得又是一阵后怕,那是多么让人绝望的情形,感受灵魂没有依托,看着躯体失去意识,目睹着自己生不如死。

        他挣扎着坐起来,帐外的能文和能武听到了响动,过来掀开帘子,惊喜地唤道:“少主你醒了,你还好吗?”

        “少主你还难受吗?要不要喝水?”

        施千琅摆了摆手:“剑,我的剑,把剑给我……”

        他的声音低哑,一字一顿非常吃力。

        能武冲着屋外喊道:“秋幺,快把主人的剑拿来。”

        话音刚落,房门咣当一下被推开,不等内侍挑起门帘,秋幺就一头扑了进来,他直冲到卧榻边,差点扑倒了施千琅,一张喜出望外的笑脸凑到近前。

        “主人你醒了,他们都吓坏了,我就说你没事的,你怎么会有事呢,你是天神,我知道,你是天神,不会有事的……”

        他咧嘴笑着,脸上却又是眼泪又是鼻涕,胡乱用袖子抹着,笑声很大,响雷一样炸在施千琅耳边,施千琅也笑了,对他抬起手:“把剑给我。”

        秋幺“哦”了一声,连忙把那柄剑递到施千琅手上。

        施千琅握住剑柄,一点点抽出剑来,那幽蓝的光泽闪动,莫名让施千琅一阵宽慰。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喃喃道:“莫问,莫问……”

        莫问在手,心底里想问的却有很多很多……

        施千琅突然昏厥,让所有人都担心不已,觉凤、诚禹、时铎和施皮烈等几人护送施千琅回到驿馆,直到宫内赶来的医官看过,又施了针,表示无碍了,几人才离开前去赴宴。

        白瑛夫人和梅吉夫人也第一时间赶来,守在施千琅的榻前。有太多外人在,叶楠不便前来探望,在自己房中急得直哭。施浪诏的众人差点缺席了这场宴会。

        晚上,赴宴归来的白瑛夫人、施千望夫妇和叶楠,来不及换礼服,直接就到施千琅房中,看他已经坐起身,面色逐渐红润,才放下心来。

        施千琅强打精神,推说自己是旧伤未愈,长途跋涉后又一大早就出去,没有吃东西,还被朝阳直接照着,这才晕倒。

        这个原因也是医官判断的,白瑛夫人又是好一顿训诫,将服侍施千琅的随从们也责罚了。

        施千望和梅吉夫人都是一脸的后怕,反复叮嘱不能再大意。

        叶楠抓着施千琅的胳膊,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紧紧拽着,眼圈泛红,施千琅也一阵心悸。

        他看向榻边的亲人们,他们与自己血脉相连,这份关联,是基于这具身体,还是这个灵魂?

        而自己呢,自己的存在到底是基于什么?

        施千琅还来不及梳理失神前看到的那些情景,那些画面像是回忆,又像是旁观了昔日的场景,到底是被唤起的记忆,还是用真气看到的过往。

        这些暂且先放一放,留到以后慢慢琢磨吧。现在,令施千琅震惊与不安的,是自己的魂魄和身体,二者之间居然可以这样失控地分离开。

        夜风摇曳着窗外的树叶,沙沙声里还混杂了各种兽息虫鸣,施千琅静静盘腿打坐,调整着气息。

        近段时间以来,通过陆仙翁和喀多传授的心法,他已经渐渐能够控制自己的感知能力,屏蔽掉过度的刺激,甚至逐步在体会收放自如,体会对感知的操控力。

        而且,他每天都按照陆仙翁的方子服用汤药,还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了,没想到竟然会发生更让人心惊胆战的一幕。

        夜深了,惨白的月光将夜色映照得更加黑暗,整个宅院都在暗夜里沉睡。

        施千琅悄悄起身走出房门,对靠在廊柱上值夜的秋幺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作声,秋幺扛着大刀过来,默默跟着施千琅走出小院。

        石板铺成的小径泛着银白的光,两边的树影黑得仿佛高墙,施千琅望着自己长长的影子,一步一步向前,恍惚间觉得道路没有尽头,前方似乎是深渊。

        风吹过,凉意渗入心底,他环抱起手臂,真切感受到灵魂对于这具身体的怜惜,心里微微一动,长长叹了一声。

        施千琅抬手让秋幺停步在跨院门口,他一个人慢慢走进院中,向马棚过去。

        感觉到施千琅走近,黑风早已将头伸过栏杆,瞪大眼睛盯着他。

        施千琅笑了,他的笑容笼在一层阴郁里,还带着无可奈何的愁绪,黑风呼哧呼哧发出意味不明的急促喘息,挣扎着向外探来。

        “黑风啊,你是对的。”他轻声说着,走到黑风近旁,“你不认我,是对的。”

        黑风乌亮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似乎在等待他接下去的话。

        从回到梅城以后,几乎每天施千琅都会抽空去看看黑风,也会跟它闲聊几句。

        这趟施千琅带上黑风一起来浪穹城,一路上亲自给它上草料,或者看着仆役伺候它,有时他想,也许黑风见他的次数多了,就接受他了。

        然而黑风丝毫不为所动,每一次见到他,都满是戒备和憎恶,怎么讨好也无用,搞得两个负责照顾黑风的仆役战战兢兢。

        此刻,施千琅前所未有地理解了黑风:“原来,你是看到自己主人的身体里,有一个并不稳当的灵魂,是吧?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低缓,带着清冷的笑意:“所以怎么办呢?我也很无奈啊,我也很害怕啊,我是谁,谁又是我,我从哪里来,能够去哪里,这具身躯承载我,还是禁锢我,我是属于这灵魂,还是属于这肉身?”

        黑风似乎犹豫了一下,仍旧将头向施千琅伸来,施千琅并没有如往常一般避开,他反而向前一步,牢牢盯住黑风的眼睛。

        “你不能下口咬我,黑风,你不能咬我,你咬到我,痛的感觉是灵魂和身体共通的,共享的,可那身体是你的主人,你咬我,伤害的是主人的身体……”

        他的声音低下去:“从这点来说,身躯和灵魂是一体的,虽然偶尔会分离,但是,相互依存,无法分开……也只能这样了。”

        他说着笑出声来,笑声凄然冷寂,无奈又怅然,黑风似乎是听懂了,眼神绝望地滞住,怔怔凝视施千琅,然后流下泪来。

        施千琅的双目也模糊了,他上前一步,抬手扶上黑风的鬃毛,一低头,眼泪滴落到黑风头上。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你明白我说的,我知道你懂,你看看我和你的主人,我们有多么无奈啊。他因为我活过来,或者是我因为他活过来,我们成为一体,不得不活在一起,所以……”

        他顿了顿,轻轻抹去黑风的泪水:“所以,你要守护好这具身躯,某一天看到他傻呆呆行尸走肉一般了,你要护着他,你是唯一记得他的,别管灵魂了,你就护住他的身体,知道了吗?”

        黑风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却再也没有如往常般张嘴咬过来,它只是不安地喷着响鼻,烦躁地踱步,眼里的绝望和愤怒渐渐变成茫然。

        施千琅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无力地靠在栏杆上,他仰头望向那轮上弦月,自言自语:“魂飞魄散了,你该如何,我又该如何,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但是,既然这样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分不开了。”

        四下寂静,胸口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突然一阵寒凉,似乎是给了他回应,施千琅拍了拍自己的肩,将手掌放在胸前:“放心吧,我看到了那一切,就不会视若无睹,那个仇,我一定会去报!”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过,我很害怕魂飞魄散,我也很害怕你失了魂成为行尸走肉,我们不能够那样,我们要小心一些,彼此好好相守,如何?”

        他喃喃低语,黑风迟疑着,缓缓将脑袋伸出来,轻轻抵在他的背上,待他一回头,破天荒地,黑风没有闪开,良久才后退几步,藏进了暗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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