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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九百零六章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刘祥道舍却官职、权势、半生宦海所得,希望能够劝谏陛下收回成命,给予朝堂一个稳定、和缓之趋势,但未能打动陛下之心志,反而被斥骂一通、逐出太极宫。

    当然,李承乾还未糊涂,虽然言辞极为凌厉、态度极为恶劣,却并未对刘祥道有任何责罚。

    御史大夫几乎是朝堂风气之定海神针,一个能够坚持立场、不畏权势的御史大夫,所代表的朝堂也必然是正气肃然、吏治清明,否则若是连御史大夫都趋炎附势、谗言媚上,朝堂之上自然乌烟瘴气、贪官当道。

    李承乾想要的是本应属于皇帝的权威,而不是一个混乱的朝堂,他想要的是绝对的权力,而不是一群蝇营狗苟、趋炎附势的官僚。

    然而他未能明白的是,这些东西其实是相悖的。

    绝对的权力之下,又岂能有清明之吏治、公正之律法、严肃之朝堂?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为宙,宇宙之间,从来就不可能存在所谓的“绝对”……

    *****
    兵部衙门院里有几株巨大的槐树,就在官员值房的窗外,寒冬里积雪森森、枝桠凋零,干枯的树干粗壮虬结,颇有几分傲骨嶙峋之气势。

    窗前地席上,李勣与房俊相对跪坐,后者沏了茶水斟了半杯,示意李勣饮茶,自己则拈起茶杯呷了一口,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微微眯起眼睛,品味着茶水的回甘。

    李勣一手拈着茶杯,一手捋着胡须,也呷了一口。

    两人都未说话,但气氛很是惬意。

    半杯茶水喝完,李勣看了对方一眼,缓缓道:“这个时候你难道不应当站在陛下身边么?我已年老,再无追求,就这样致仕已经不错,可你到底还年轻。”

    叛乱初定,大肆审讯,自然牵扯众多,无论是追究政敌一棒子打倒,还是帮助盟友摆脱旋涡,对于一个年轻官员来说都是极为重要之事,而这些事唯有在陛下身边才能更好的谋算。

    况且,陛下对于房俊的信任一以贯之,并未有任何削减。

    所以此时的房俊不应该在开完一次“军制改革委员会”之后与自己坐在这里喝茶闲聊……

    房俊提起茶壶斟茶,笑着摇摇头:“陛下心思敏感,既然已经对军方深为忌惮,这个时候还是不要给他太多压力为好。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有些人遇强愈强、压力越大反弹越大,而有些人性格细腻、过大的压力有可能彻底压垮。”

    很显然,李承乾是后者。

    作为太宗皇帝嫡长子,曾经广受朝野好评、被太宗寄予厚望的储君,能力、资质必然是绝佳,人才乃是上上之选。可唯独自幼被太宗、文德皇后保护的太好,未能养成坚韧之性格,顺风顺水之时尚可发挥其聪明才智,可一遇不顺,便容易急躁颓丧、心性崩溃。

    对待李承乾只能引导,不能逼迫。

    李勣不以为然:“对待逆贼,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动用‘剐刑’,不理会御史台之恳切劝谏,这可不似一个性格软弱之人能够做的出来。”

    显然,他对陛下动用“剐刑”亦是并不赞同。

    房俊道:“以我之见却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压力太大、危机感太重,才如此一意孤行,否则何以与整个朝堂对着干?”

    李勣叹口气,道:“或许,你当初的坚持未必正确。”

    这是在说当初房俊坚定不移支持李承乾之事了,正是因为房俊之坚持,引得一部分贞观勋臣也对陛下意欲易储予以反对,最终才让李承乾继承大位。

    可现在看来,李承乾并无一代明君之相……

    房俊喝了口茶水,淡然道:“或许,这正是我所坚持的。”

    李勣默然。

    他想起了房俊一贯以来的政治主张……

    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李勣道:“这回兵变,陛下对军方之忌惮几乎不加掩饰,想来等到处置完宗室之后,也一定会对军队开刀,你要及早想要对策,莫要事到临头措手不及。”

    原本左右金吾卫、左右领军卫开进长安城拱卫太极宫,进可攻退可守很简单一件事,陛下却宁肯以身犯险也要将军方排除在外,很明显已经对军方失去信任。

    或者说,李勣也好、房俊也罢,都让陛下感受到了“功高震主”之威胁。

    这与是否继续信任他们并无干系,而是军方的强势反衬得他这个君王过于平庸,心中有所不甘罢了。

    “英公你怎么看?”

    房俊将皮球踢回去。

    陛下忌惮的可不仅我一个,你别想在旁边看热闹。

    李勣拧着眉毛,有些纠结。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优柔寡断之人,冷静自持、杀伐果断才是他的性格,可是面对房俊提问,他却不知如何回答。

    他明白房俊的意思,只要他们两个并肩携手、共同默契,这世上就没人能动大唐军队,甚至包括陛下在内。

    可如此一来,便是军方与皇权正式开始抗衡。

    这是不对的。

    军队从来都是皇权之附庸,一旦军队与皇权同床异梦、甚至相互制约,必然是乱世来临之征兆。

    但现在,他明明白白看透了“君权至上”的弊端,也知道当下之局势乃是制约皇权最为合适的时机,又岂能甘心放弃?

    房俊素来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早已广为人知,那即是“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虽然房俊给出的解释是“君王即为国家,国家之利益即君王之利益”,但显然有些勉强,因为君王之利益有些时候是有可能与国家利益相悖的。

    李勣认可房俊这个观念,但他自幼所濡染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却又与之格格不入。

    所有的一切最终归结为一个直指本心的问题:忠君?还是忠国?

    李勣觉得都对,但若是非得从中择选其一……

    “唉~”李勣叹息一声,纠结着道:“可纵然你之理念能够达成,又有何用呢?皇权年复一年、永不断绝,可你我总有死去一日,到那时人亡政息,最终皇权卷土重来、威凌天下,你之作为又有何意义?”

    如同史书之上那些曾经煊赫一时的权臣那般,活着的时候指点江山、权柄赫赫,可等到死去,一切作为尽归尘土,皇权还是高高在上,一切复归原点。

    忙了一遭,所谓何来?
    房俊却并不认同:“长远来说,吾等能够给予后人一份启示,让他们知晓吾等之作为到底是对是错,使他们能够用有所参照,不至于全无借鉴、误入歧途。短期来说,吾等全无掣肘之下,举国齐心、众志成城,必然能够开创盛世、增强国力。退一步讲,即便将来的君王不成器,咱们也能给他留下一份败坏多年的家当。”

    李勣不置可否,沉吟良久,忽然问道:“你所为这一切,终究为的是什么?”

    房俊道:“英公是想问的理想吧?”

    李勣眉梢一挑:“理想?”

    这个词可是新颖,从未闻之。

    房俊放下茶杯,扭头看着窗外,寒风被窗户遮挡,只余下阳光灿烂。

    “理想,即是‘志’也,是‘面歧路者有行迷之虑,仰高山者有飞天之志’,是‘燕雀戏藩柴,安识鸿鹄游’,是‘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更是‘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

    他回头,看向李勣,目光灼灼、神采奕奕:“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最后一句,字字铿锵、振聋发聩。

    自始皇帝一统九州、设立郡县,两千余年之内这个民族始终徘徊于窠臼之中沉沦往返、不可自拔,盛世宏图也好、神州陆沉也罢,天下百姓何曾用辛勤劳作为自己挣得幸福生活?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这片土地上生活着最勤劳、最淳朴的人民,他们的汗水应当为了自己的幸福生活而流,他们的鲜血应当为了抵抗外侮而流,而不是为了君王之专制天下、为了官僚之一己私欲而流!

    历史是有惯性的,单凭一己之力万万不能扭转乾坤、世界大同,可正如那些曾在黑暗之中摸索着前进道路、并且为了心中信仰奋不顾身的人,只要心中存有光明,那光明终会到来。

    很多时候一切之起始不过是一颗火星而已。

    然星星之火,终可成燎原之势……

    李勣彻彻底底被震撼了,他知道房俊志存高远,却从来都不知其志向居然如此之高、如此之远。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这是世界大同啊!

    三皇五帝都为之孜孜不倦予以追求、却从未达成之宏伟壮阔世界!
    他当然也明白想要做到这一点无异于痴人说梦,可若心存此志,纵使结局未能达成,却也为此奋斗过,相比于蝇营狗苟、自私自利,这是何等壮阔高昂之人生?
    不枉此生啊。

    李勣没有过多犹豫,郑重颔首:“我不知应当怎样去做,也不知能否做好,你且前行,老夫附于骥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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