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九百四七章 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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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侃面色沉静,不以为然:“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任谁也不能游离于中枢管辖之外,中枢制定之政策必须举国奉行,无人可以凌驾于国策之上。”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杀气腾腾,但萧瑀不得不承认,在世家门阀接连遭受重创、实力大损的局势之下,早已无人可以如同以往那般划地而治、与中枢分庭抗礼。
“皇权不下乡”的形势一去不复返。
谁敢抵制中枢政策、继续以往盘踞一地划地而治之旧习,就将遭受雷霆万钧之打击。
高侃看着萧瑀,道:“末将此来金陵,就是干这个的。”
萧瑀知道高侃乃是奉命行事,仍想着从其余角度奉劝其勿要下手太重:“无论如何,江南士族之底蕴非是一两个士子被禁考、除名便能抹煞的,考场之中的士子绝大部分都是江南士族子弟,江南仍是江南人的江南。将军前程远大,若有江南士族之支持,未来登阁拜相也未尝不能,何以自误呢?”
若有事发生,你手下留情、网开一面,江南士族会记着这份情谊,未来必有报偿。
高侃不为所动,沉声道:“那宋国公还是祈祷不要出事为好,无论哪一家胆大包天,所承受的必将是灭顶之灾。”
萧瑀长叹一声,面对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将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当天考试结束,萧瑀返回城外别苑,派人给江南士族逗留金陵的主事人送信,召集于别苑商议要事,必须对这些门阀予以约束,否则一旦高侃大开杀戒,江南之地必将生灵涂炭。
……
江南三月,细雨微微、草木葱葱。
敞开的窗户可见院子里花树山石、美轮景致,烛台高照,烛光照在地板上水一般柔和、光可鉴人。
萧瑀穿着一身常服,席地而坐,面前十余位江南士族的主事人,陆彦远跪坐一侧,垂头丧气、神思不属。
萧瑀想要责骂一番,但想到如此年轻俊彦彻底断绝出仕之途,心中不忍,叹气道:“何必这般鲁莽?科举考试乃举国之策,吾等可以表达不满,但真正的目的在于政策对江南士族有所倾斜,斗争的真谛在于斗而不破,汝等此等抵制科举考试,难道就没想过后果吗?”
陆彦远垂头不语,心若死灰,
在他身旁,一位蓄着短髭的精干中年人愤然道:“陛下受奸贼蒙蔽,‘除名勒停’也好,‘追毁出身以来文字’也罢,较之秦皇之暴政亦是不遑多让!”
萧瑀无奈:“又玄啊,慎言!”
此人正是豫章县尉陆玄之,乃陆柬之之弟、陆彦远之叔父。
江南士族因游离于中枢之外,所以如萧瑀这般名列宰辅、执掌大权的并不多见,大多是陆玄之这样担任一地之县令、县尉,看似官职不高,实则这些官职几乎沦为士族内部祖辈相传之禁脔,以此确保自家之利益。
可现在时代变了,固然在未来一段时间之内,江南士族主导江南的格局依旧,但科举考试却将这些祖辈相传的官职予以断绝,以往父辈致仕,只需举荐自家子侄便可接任,现在却要经受科举考试这一程序,且所有官职由吏部委派,从中运作的余地极小。
陆玄之道:“陛下既然做得,吾等难道说不得?朝堂里奸佞横行,房俊、刘洎等把持朝政,视我江南士族如眼中钉、肉中刺,吾等当奋起反击,不可唯唯诺诺。”
会闹的孩子有奶吃,若是一味忍让,只能使得中枢得寸进尺。
在他对面,谢偃有些不满:“你所谓的奋起反击,便是在毫无知会的情况下勾连吴郡世家大闹考场、抵制科举?”
陆玄之蹙眉:“吾江南士子傲骨铮铮,面对不公自当挺身而出,有什么不对?”
谢偃不与其争辩。
事实上,谁看不出陆氏在搞什么把戏?
私底下勾连吴郡世家,在科举考试之时站出来闹事,以此提振声望,作为吴郡世家之首,陆氏这些年每况愈下、破败衰落,亟需足够之威望振兴家门,否则长久衰落下去,难免沦为其余门阀分而蚕食之猎物。
只是未能想到朝廷的打击来的太快、太狠……
他不屑与之争辩,谢文华却忍不住,开口道:“陆氏子弟大公无私、傲骨嶙峋,以一己之力展现世家门阀坚贞不屈之意志,可谓求仁得仁,令人钦佩。”
这话放在平时自然是夸赞,可此等局面下说出来,无异于贴脸嘲讽。
陆玄之顿时大怒:“吾家子弟为了江南士族之利益挺身而出,遭受极其不公正之处罚,汝等自当同仇敌忾、共同进退,一并上书朝廷请陛下收回成命,岂能在此冷嘲热讽?着实令人齿寒!”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张济也很是不悦:“江南士族同气连枝,面对朝廷打压自当并肩携手,不可未战先乱、自乱阵脚。”
谢偃摇头,道:“可汝等此番抵制科举考试,事先并未与吾等通过气,现在措手不及,却要吾等跟着你们与朝廷对抗,何曾有这样的道理?”
陆玄之道:“吾家子弟乃是为了整个江南士族的利益挺身而出,诸位不可冷眼旁观、袖手不管。”
他指了指一旁的陆彦远、贺默、朱垣、张正等人:“此皆江南士族杰出之子弟,他日必可独当一面、支撑门楣,怎能使其折损在这一场科举考试之中?”
谢文华不忿,正欲继续争辩,萧瑀敲了敲面前雕漆案几,堂内安静下来,都看向萧瑀。
萧瑀叹口气,看了陆彦远一眼,然后对陆玄之道:“朝廷此番处置之所以这般严厉,目的便是将咱们江南士族摁住,让咱们遵循科举考试之制度。所以即便吾等联合上书陛下,也不可能让陛下收回成命,尤其是这道诏令乃是整个政事堂的意志,断无更改之理,朝令夕改,政事堂之权威如何体现?”
陆玄之沉默片刻,咬着牙道:“若是如此,那吾陆氏便奋力一搏,吾不信陛下会坐视江东糜烂,更不信朝廷会将吾吴中四姓斩尽杀绝!”
陆家主支已经死绝了,顾家甚至比陆家还要严重,再来一波打击,那就真要阖家灭绝、断绝血嗣了,古往今来之仁君,何曾有断人血嗣者?
一旁慢悠悠喝茶的张济闻言,吓得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溢出在手背上,烫得之吱牙咧嘴、倒吸凉气,等到拿帕子将水渍擦干,这才抬起头看向陆玄之:“又玄啊,此等话语岂能轻易出口?吾等吴中世家传承久远,靠的可不仅仅是自身之实力,更在于随波逐流、隐忍屈从,明知朝廷此番决心甚大、手段酷烈,却还要不管不顾的鲁莽行事,此非智者所为也。”
吴中四姓传承千年,彼此之间利益纠葛、盘根错节、难以分割,一旦陆氏作死,其余几家即便什么都不做也难逃牵扯。
谁又愿意跟陆氏发疯呢?
张氏投资大量钱帛在华亭镇盐场,每年获利颇丰,这是长长久久、传承子孙的产业,又购置海船、出海贸易,此项收入更是暴利,如同诸多世家门阀一样,已经逐渐将家族的根脉从土地转移到这些暴利行业。
可无论是盐场,亦或是海贸,都紧紧掐在皇家水师手中,一旦与中枢决裂,所有利益都有可能付诸东流。
与此等庞大的利益相比,吴中四姓彼此之间的纠葛牵扯不足道哉,岂能跟随陆氏一起发疯?
再者,处罚最严厉的乃是陆彦远,其余人等不过是取消三年科考资格而已……
陆玄之怒极而笑:“你岂不知唇亡齿寒之道理?今日吾陆氏为江南士族出头而遭受重罚,兄长一脉‘追毁出身以来文字’,有官职的‘除名勒停’,陆彦远才学渊博、书法精深,却一辈子不能出仕!吾家付出如此之大的代价,诸位却冷眼旁观、无动于衷,只谋算着自身之利益,自私自利、鼠目寸光!自今而后,各有谋算、自扫门前雪,江南士族分崩离析不远矣!”
张济怫然不悦:“此事之起因难道不是你陆家自作主张,为了谋求主导地位而擅自为之?既然你想要获取最大利益,就要承受失败之后的反噬,怎能让吾等与你平摊损失呢?况且高侃大军镇守金陵、威慑江南,水师舰船更游弋于江河水道,顷刻间即可抵达江南任何一处地方,谁敢‘奋力一搏’,与自寻死路何异?你想找死,那是你自己的事,可别连累大伙!”
其余人皆默然,显然都认可张济之言。
有了好处是你自己的,吃了亏就得大家平摊?
没这个道理!
陆玄之怒极,转头看向萧瑀:“宋国公怎么说?”
萧瑀道:“此番陆家损失巨大,大家会斟酌予以补偿,但绝对不会与朝廷撕破脸,那将是吾等不可能承受之后果。其实说到底,科举考试也不过是多设置了一道障碍而已,江南,还是江南人的江南。”
陆玄之愤而起身:“那我就等着诸位的补偿!”
带着陆彦远,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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