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曹府不远处有一处破败的宅子，主人家在攻城那日就携家眷逃跑了，如今宅子被腾抄得一片狼藉，几处断壁，只剩一座偏院还算齐整。

        屋子里只生一盆炭火，只是在这隆冬，也抵挡不住这彻骨的寒意。

        暮棠带着人隐在暗处，回眸看了一眼堂上正中坐着的人。

        那人正闭目养神，眉宇紧蹙似染愁绪，过了一会儿睁开双眼，眼中布满血丝。

        此刻袁熙坐在这冰冷幽暗处，脑海里还回荡着李崇告诉他的话。

        他派了袁谭的亲信去打听，得到是截然相反的答复。

        他不放心，听闻曹家有一夫人忽而病了，他便借机让李崇去探个虚实。

        “夫人还活着，可已被曹丕所纳。”李崇只觉得难以启齿，只将眼神看向别处。

        诚如谋士商量的那般，此时只有放弃甄氏，才是明智之举，如此足以让曹家尽失人心，更能聚集天下名士一同讨伐曹氏。

        李崇站在一旁，觑着袁熙的神色，似乎低估了袁熙对她的喜爱。

        他见过这位甄夫人，生得倾城之姿，他这一辈子从来没见过比她还美的女子，可他始终觉得妻室貌美是惑君之相，所以哪怕她看出吴氏在撒谎，却没有当场揭穿她。

        横竖，甄氏也只能是个死人。

        袁熙是该恨的，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可他不该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就丧失理智铤而走险。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希望袁熙能隔岸观火，让袁尚与袁谭自去斗法，他只守好幽州之地便是。

        届时他便师出有名，化悲愤为力量，号令袁氏余部，一并攻下许都，改朝换代。

        日后史书，谁敢说袁家的是非，甄氏即便失去了一个女儿，也能换来百世荣华。

        可惜天不遂人愿，偏偏出了纰漏。

        谁能料到那碗避子汤被卞夫人换成了保胎药，否则毒性之大，一瞬就能结果了她，且不会有丝毫痛苦。

        倘若那日甄氏死了，袁熙便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只能摇头不语。

        “暮将军，”小兵推门而入，朝暮棠作揖，默默摇了摇头。

        已过了约定的时辰，却没有人来。

        “再等等，”袁熙抬头，看着外面的风雪，尚存一丝希望，说道：“今日风大，恐怕路上走得慢。”

        今日既来了，他必然是要带阿宓走的。他不会在乎那些传闻，也不会在意她是否是完璧之身。

        她活着就好，她活着就还是他袁熙的夫人，他决不能失去阿宓。

        “公子，”李崇忽而问道：“公子把甄夫人接回来，打算给什么名分，吴夫人已有喜脉了。”

        袁熙顿了顿，说道：“先接回来再说。”

        吴氏敢诓骗算计他，他自然不会让她得意的。

        “公子膝下荒凉，好容易有这一个孩子，若是庶长子，岂非可惜。”

        看着情形，李崇便知袁熙还会将甄氏奉为夫人的，那吴氏便只能退居侧室。

        嫡长子与庶长子，那可是天差地别。

        “今日，来接阿宓的事最要紧。”袁熙回眸看了李崇一眼，目光阴沉可怕：“还没生出来，也未知男女，就一口一个庶子，我竟不知，李先生如今能诊断胎儿男女之别了。”

        李崇见他如此说，脊背浮出一层冷汗，只得闭嘴不再多说什么。

        “都听仔细了，甄氏回来后，还是你们的夫人。若是谁胆敢不敬，我定不会轻易罢休。”

        袁熙红着眼吩咐着，哪怕是豁出性命，他也要把阿宓抢回来。

        暮棠神色坚定，朗声应下。

        他已犯了一次错，这一回定要将功折罪。

        又等了一炷香的时候，探子回来了。

        “报!”他压低声音，说道：“甄大人停了停，又走了，目下快要进曹府了。”

        袁熙叹了一口气，转念一想，这又是意料之中的事。

        甄俨死了，阿宓被掳走，即便事出有因，在甄家人眼里，始终是他弃了他们，他是背信弃义之人。

        明知如此，又偏偏又心存侥幸。

        “不等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补救，于是吩咐道：“去曹府。”

        李崇阻止不了他，便只得往驿站去等。

        锣鼓喧天，曹家才占邺城便替公子丕迎娶无极甄氏。

        河北世族各自派人来观礼，上一回见甄氏还是在袁府，谁料几年后还能在曹府见她一回。

        众人纷纷相贺，心中却各自尴尬。

        眼下同情之色更甚道喜，这些年他们都对袁家寄予厚望，没想到到头来却落得这般下场，着实令人唏嘘。

        众人见喜婆与侍女们，簇拥着一位天仙似的妇人而来，翘首望去，尽是一片惊艳之色。

        难怪曹丕甘愿为他折腰，她比从前越发惊艳，一如当年她入袁府时，还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如今成了盛极一时的牡丹，容颜无人能及。

        “生得真是好模样。”崔琰的夫人王氏今日带着侄女来观礼，看到甄宓，只觉得自己的侄女被比下去了。

        站在一旁的崔琳琅正值豆蔻，她看着纨扇后的那张美人面，却是淡淡地附和道：“是美，可惜不清白了。”

        “住嘴！”王氏看了看附近，心有余悸，还好没被人听去，她低声喝道：“女儿家怎能随意提这些，你还要命吗？”

        甄宓朝前面走来，见到了王氏正说着什么，而崔琳琅似乎委屈着。

        她有六七年不成见过琳琅了，转眼竟然长这么大，且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

        见到昔日远戚，她心里多有些暖意，亲人都在，这就很好了。

        转而想起从前不少故人，与她兄长无缘的清河崔家表姐，也不知道嫁去哪里了，愿她能得良人白首偕老。

        崔琳琅忽而感受到甄宓朝她看来，一时涨红了脸，偷偷看去，只见美人冲她倩然一笑，越发叫她无地自容。

        她慌忙低下头，等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只看到一抹红色的背影往内堂而去。

        过后探出脑袋望去，她一时竟是五味杂陈，拉着婶娘的衣袖问道：“婶婶看到了吗，阿宓姐姐，方才朝我笑了。”

        王氏看了看远去的阿宓，又看看侄女，微微叹道：“等日后你进了曹家，也能妯娌和睦。”

        有阿宓在，琳琅即便礼数不仔细，也能有个人护着她。

        新人入内堂行三献礼，宾客有往前厅看歌舞去的，亦有跟着站在堂外观礼的。

        崔琳琅因与曹家六公子订了婚事，不日便要成婚，今日观礼自然格外仔细，便跟着王氏一同往内堂而去。

        她站在堂外，只见高堂之上，丞相肃穆威严，却难掩眼中的欢喜之色，卞夫人温和地坐在那儿，喜气洋洋。

        她懵懂地站在那儿，看着公子丕与甄夫人进献礼。那主礼之人是曹家族长，宾礼祝词乃是谋士贾诩，放眼看去，通河北的名门望族都来了。

        这份体面，曹府上下，恐怕唯有甄宓一人而已。

        “中山无极甄氏，世袭两千石，且是上蔡令甄逸之女，这世上没有几人能比她出身更好，”她看出侄女的落寞，安慰道：“她有此殊荣，也是应当的。”

        “是。”

        “你也不必失落，”王氏说道：“你也有你的好处，丞相素来倚重你叔叔。看着日后的光景，曹家必有问鼎之势，你去了必定不会苛待了你。”

        是啊，清河崔家也是河北望族。且她也听叔叔说了，如今曹植最得丞相心仪。

        “婶婶，我能否去见子建。”相比曹丕让人犯怵，曹植这样温润的才算得上是如意郎君。

        如此一想，她也不那么羡慕甄宓了，以她的家世，叔伯的能力，将来妯娌之中也足够与她平起平坐了。

        “别叫人瞧见了，”王氏嘱咐着：“否则不成体统。”

        “是！”她欢喜地提起裙摆，匆匆往前院去寻曹植。

        礼仪眼见就成，前院忽而就传来惊叫声。

        甄宓与曹丕欲行夫妻对拜之礼，外头便听得刀剑对峙的动静。

        她作揖的手一顿，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心底有个声音浮上来，或许是袁熙来了

        曹丕端详着甄宓的容颜，一把扶住她放下去的手，抬头看向妻子时，眼中泛着寒光，淡淡地说道：“夫人，先过礼，其余的不必理会。”

        甄宓垂眸，应了一声，重新抬起手，与曹丕拜过夫妻之礼。

        他来了，又能改变什么。

        拜过天地，拜过高堂，行过夫妻之礼，她如今是曹丕之妻，往日种种都与她缘尽。

        素来见惯杀戮的曹家众人，自是早有准备，只派人将宾客护送去了偏院，便领着人往前头去了。

        曹操坐在正堂上，嘴角噙着笑意，似早已料到今日之事。

        四处埋伏着弓箭手，暮堂挟持着崔琳琅走到庭院中，远远地看着一袭红衣的甄宓，一瞬红了眼眶：“夫人，暮堂今日，可算找到你了。”

        甄宓原本只想转身离去，可听到琳琅的哭声，却停下了脚步。

        她转身，正巧见到从暮堂身后走来的幽州牧。

        他亲自来了

        “阿宓，时候不早了，跟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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