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日光流连（十三）

在前往游乐园的路上，路辰对路安说：“还记得爸爸之前跟你说过要领养一个孩子吗？你觉得楚越怎么样？”

        路安的心脏激动得怦怦乱跳起来：“楚越他特别好！又聪明又厉害，我很喜欢他！”

        路辰笑了笑：“那你下次见到楚越，记得问问他的意见。”

        “他一定会同意的，”路安信誓旦旦地说，“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路安忍不住幻想他们成为一家人的场面，他的母亲在他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父亲也经常不在家，他从小到大几乎都是一个人度过的，一想到以后回家终于不用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房间，路安几乎控制不住内心骤然升起的欢欣雀跃。

        路安和路辰度过了愉快的一天，晚上做梦时路安还梦到了过山车的刺激体验，第二天，当他起床时，意料之中地看到了空无一人的房间。

        “路安，爸爸去执行任务了，如果顺利的话，下周一爸爸就能回来。”

        路安早已习惯路辰的突然离去，把纸条旁的早饭热一热吃掉后，他开始了新一周的学习生活。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周六，路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跑到了福利院，准备找楚越说一下他爸爸的打算。

        可是整整一天，无论他怎么找，几乎翻遍了整个福利院，他都没有看到楚越的身影。

        哪怕是询问其他小朋友和院长，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楚越去了哪里。

        他干脆待在楚越的房间等他，可是直到太阳落山，福利院马上就要锁门，楚越也还是没有回来。

        路安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福利院。

        走之前，他给楚越留了一张纸条：“楚越，你今天去哪了？我找了你一天也没有找到你，如果你看见这个纸条的话，明天早上记得在房间里等我，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这一个晚上他几乎没有睡着，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踩着福利院开门的时间冲了进去，跑到了楚越的房间。

        他有些担心楚越还是不在，但当他敲了敲门后，很快，门的那边就响起了脚步声。

        看到门开后，路安松了口气，但是看到楚越的表情后，他的心里却猛地一惊。

        “楚越，你……你怎么了？”路安迟疑道。

        楚越的目光冷淡得吓人，比最初见面时还要令他害怕。

        楚越垂下眼睑：“先进来说吧。”

        路安稍稍放心了些，走进了楚越的房间。

        “你昨天去哪了？”路安问，“我找了你一天都没有找到。”

        楚越沉默了片刻，说：“你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

        “啊，对了，”路安瞬间激动起来，“我爸爸说，他打算在福利院里领养一个小孩，如果你愿意的话，等他回来，你就可以和我们一起生活了。”

        “和……你们？”

        路安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然而楚越只是看着他，神色平静而冷漠地摇了摇头。

        “你不愿意？”路安愣住了，“为什么？”

        楚越淡淡道：“没有为什么。”

        “什么没有为什么？”路安急道，“你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吗？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最好？”楚越别过脸，轻微地笑了笑，“可我不想要最好。”

        “那你想要什么？”

        楚越的声音波澜不惊：“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知道，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那你倒是告诉我啊！”路安忍不住激动道，“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

        楚越漆黑的瞳孔充满了淡漠，突然，他站起身，走向房间的角落里，拿起了一个袋子递给路安。

        “这些都是你的东西，”楚越淡淡道，“你拿走吧。”

        路安愣愣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请你以后也不要来找我了。”楚越冷漠地说。

        路安心里骤然升起一股委屈和愤怒，他拼命压抑住眼泪，质问道：“有什么话就说清楚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楚越的语气依旧很冷漠。

        路安一把推开他手中的袋子，怒吼道：“你真是不可理喻！”

        说完，他立刻跑出了楚越的房间。

        路安越想越委屈，几乎要控制不住汹涌的泪水，他不明白，明明上周还好好的楚越，怎么突然就要和他绝交，难道这么久以来的相处，都是他在自作多情吗？

        最后，他的委屈全部转化为愤怒，他愤愤地想，就算没有你楚越，我也可以和别人玩得很开心。

        然而——当他举目望去，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其他的小朋友可以一起玩。

        怎么会这样？路安愣住了，他以前明明是一个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但是从什么时候起，他除了楚越，就再也没有别的朋友了呢？

        路安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这种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毕竟楚越实在是过于完美，能够满足他对朋友的全部要求，因此哪怕只有楚越一个人陪着他，他也从来没觉得无聊过。

        他找到了小亮，想要和他一起玩，谁知道小亮一见到他，竟然露出了畏惧的神色。

        “喂！”路安不满地说，“你干嘛这么看着我？什么意思啊？我之前还借给过你漫画的。”

        “你还是不要和我们玩了，”小亮畏畏缩缩地说，“自从你和魔鬼交了朋友，你也沾染了他的不幸，我们和你一起玩，一定会倒霉的。”

        路安怒道：“你瞎说什么呢！楚越才不是魔鬼！”

        但没等他冲上去揍小亮一顿，他就已经飞快地跑掉了。

        路安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禁悲从心起，自从认识楚越后，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居然这么孤单。

        路安吸了吸鼻子，憋回了快要流下的眼泪，不能哭，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不可以再随意哭鼻子了。

        再待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正当他准备回家时，他迎面撞见了院长。

        “安安？”院长向他身后望去，“今天怎么没和楚越在一起？”

        路安低下头：“楚越他……有点事。”

        好吧，他还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和楚越吵架了。

        院长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路安忍不住问道：“院长，您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院长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么说你会不高兴，但其实我希望，你能少一点和他接触。”

        “为什么？”路安心里忍不住升起一丝愤怒，“就算他不信天主教，您也不能对他有偏见啊！”

        “不是这样的，”院长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和蔼，“你爸爸也不信天主教，但我们依然是朋友，我从来不会强迫别人认可我的信仰。”

        路安愣住了：“那为什么……”

        “因为我怕他把你带坏，”院长轻轻叹了口气，“我从不反对他厌恶天主，但我无法认可他对魔鬼的信仰，还有他口中的那些对恶的理解和认同。”

        “可是……可是，楚越他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啊，他也只是说说而已。”路安忍不住替楚越辩解道。

        “或许如此吧，”院长忧郁地说，“毕竟自从他遇见你之后，的确是没有坏事发生了，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没有制止你们交往的原因。”

        路安愣愣地问：“什么意思？”

        “没什么，”院长摇摇头，苦笑道，“你就当我在瞎说吧。”

        但院长的话无疑在路安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他不愿意把楚越往坏的方面想，但却不由自主地思考院长话中的深层含义。

        路安忍不住使劲甩了甩头，不行，他不能光听院长一番话就怀疑楚越，他跟楚越相处了这么久，他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就算楚越真的是坏孩子，他也要亲口向他确认才能得出结论。

        打定主意后，路安决定先不要回家了，他一定要找楚越问个明白，解开他们之间的所有误会。

        这时已经到了做礼拜的时刻，于是路安来到教堂，但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了好几遍，却依然没有发现楚越的身影。

        楚越到底躲到哪去了？

        路安沮丧地倒在了椅子上，望着讲台上的院长发呆。

        这时他突然注意到，院长手中居然换了一本崭新的圣经，他不免有些惊奇，他记得院长可是最宝贝他那本破破烂烂的圣经的，怎么突然换书了？

        他问身边的人：“院长怎么舍得把他那本圣经换掉了？”

        “你不知道吗？”旁边的人疑惑道，“院长的书上周不知道被谁烧掉了，做礼拜的时候，他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从抽屉里把书拿出来，看到的就是被烧得只剩下半本的书。”

        路安呆住了。

        他清楚地记得，楚越说过，福利院里是不允许吸烟的。

        不会的，不会的！

        楚越不会这样做的，一定是他想多了，他不可以就这样怀疑楚越，不论如何，他一定要找到楚越问个清楚。

        路安瞬间变得坐立难安起来，好不容易等到院长结束讲授圣经，他飞快地冲出了教堂。

        可是，楚越到底会在哪呢？

        路安茫然地站在原地，思考着楚越的去处。

        这时，一个阴森幽暗的地方猛地闯进了他的脑海里。

        禁地！他还没有去禁地找过楚越！

        想到这，路安立刻激动起来，他几乎是立刻迈开了腿，朝着那片林子里跑去。

        但越接近目的地，他的脚步就越轻，毕竟他答应过院长不再来这里的，万一被其他人发现，那就不好了。

        当他终于看见那间耸立在林子中的屋子时，楚越的背影也映入了他的眼帘。

        路安心里一喜，刚想叫他，却突然止住了声音。

        ——楚越手里，拿着一把沾血的小刀。

        路安呆呆地站在了原地，看着楚越把一条细小的蛇固定在地上，一刀一刀划破它的皮肤，切断它的身体。

        每割一刀，小蛇都会剧烈地挣扎一下，但楚越却像是看不见一样，双手又稳又准，从尾巴到头颅，把小蛇的身体剁成一截一截，鲜红的血渗透进了地里。

        最后，完全死去的小蛇只剩下一颗头颅，但楚越仍不满足，拿着那把小刀向着它的眼睛剜去，直到它的头部被切得零碎，眼睛被挖出，舌头被砍断，内脏流了一地，再也看不出完整的模样。

        楚越站起了身，没有回过头，而是直接朝着林子深处走去。

        路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福利院的，后来的记忆像是消失了一般，他只记得自己回到家以后，立刻倒在了床上，陷入了沉睡中。

        但荒诞恐怖的梦魇并不肯放过他，他梦见自己时而变成了那本被烧毁的圣经，时而变成那条被切碎的小蛇，但不变的是，楚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手拿着打火机，另一只手拿着刀，慢慢走近他。

        路安总会在滚烫的火焰和锋利的刀刃碰到他之前惊醒，但很快，他又会昏昏沉沉地睡去。

        直到闹钟的声音将他彻底叫醒，他才满头大汗地坐了起来。

        他愣愣地看着渗透进房间里的阳光，把脸埋在被子里，无声地流着泪。

        在学校的一整天他过得极为心不在焉，他曾经有多信任楚越，现在就有多难过。所以楚越不愿和他做朋友，是对他厌烦了，想要杀掉他了，是吗？

        然而，他还没想好以后如何面对楚越，生活就毫不留情地狠狠捅了他一刀，让他的人生轨迹自此彻底改变。

        那天放学，他看到的不是本该来接他的爸爸，而是院长那高大伟岸的身影。

        “安安，”院长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今晚不用回家住了，来福利院住吧。”

        路安愣愣地问道：“为什么？”

        院长站在阴影下，让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良久，他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路安。

        “安安，”他哽咽道，“你爸爸他，以后都回不来了。”

        路安的思维好像停滞住了，他无法理解院长这句话的含义，只好把茫然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路辰清秀有力的字迹映入了他的眼帘。

        “安安，很抱歉以后不能陪伴你了。”

        “爸爸知道，这次任务很危险，所以提前写好了这封信，如果我回不来，就由院长把这封信转交给你。”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爸爸，从小到大也没怎么陪伴过你，但你知道吗？你是爸爸最骄傲的存在，尽管我一直缺席你的生活，但你却始终按照我希望的方式，安安静静地长大。”

        “以后就让院长照顾你吧，记得好好听院长的话，不要惹他生气，记得按时吃饭，好好学习。”

        “要说的话还有很多，但是爸爸相信，即使不用爸爸多说，你也一定能成为一个很好的人。”

        “爸爸希望你永远开心，永远平安，即使不在你身边，爸爸也会一直看着你，祝福你。”

        “爸爸永远爱你，永远为你骄傲。”

        “——路辰”

        路安呆呆地放下了手中的信，听着院长颤抖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朵里：“你爸爸在维和行动中……不幸牺牲了，他是一个伟大的人，你有一个伟大的父亲。”

        路安没有哭，他只觉得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极为陌生，他好像谁都不认识，又好像什么都理解不了，他的爸爸——怎么会牺牲呢？他不是说好了今天回来吗？不是说好了还会带他去游乐园的吗？

        他仿佛丧失了所有思考能力一样，只能下意识地跟着院长走，来到了福利院。

        他看到院长把他带到楚越面前，听到院长的声音在他上方响起：“楚越，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好好安慰他，以后你们两个住在一间屋子里吧。”

        他是楚越，路安心想，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吗？

        楚越默默点了点头，拉着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路安大脑一片混沌，只能茫然地跟着楚越走，良久，一个念头猛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楚越好像要杀掉他啊。

        路安终于感受到恐惧，一回到房间里，他就挣脱了楚越的手，眼神躲闪：“我……我要睡觉了。”

        说完，没等楚越回应，他就立刻躺在了床上，背对着他，整个人缩在了被窝里。

        他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他也没有丝毫困意。

        他从未在自己家以外的地方过夜，此时房间里陌生的气息将他重重包围，疑虑和恐惧让他难以安眠，这一天多的时间发生的事情超出了他全部的承受能力。

        突然，他听见身后的黑暗中响起了楚越的声音。

        “路安？你醒着吗？”

        路安下意识地回应道：“嗯。”

        说完以后，他才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回应他，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他听到身后传来被子摩擦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楚越下了床，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眼前骤然亮起的橙黄色光芒让他忍不住微微眯了眯眼，他坐了起来，看着楚越在桌子上摆好了五子棋棋盘，两支蜡烛正在旁边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来下棋吧，”楚越说，“反正也睡不着。”

        路安不敢违逆他，沉默地下了床，坐在了他的对面。

        为什么要下棋？是想赢了他然后杀掉他吗？何必这么多此一举呢？

        这一次与以往不同，路安执白，由楚越先手，路安满心恐惧，颤抖的手几乎拿不动一颗棋子的重量。楚越始终平静无比，黑子稳稳地落在了棋盘上。

        路安心神恍惚，根本没有抱任何赢的期望，几乎是全凭本能在下棋。

        可是随着棋子逐渐铺开，他渐渐发现，自己居然占了上风，黑子只能被动地对他的白子进行围堵，毫无还手之力。

        当白子顺利连成五个时，路安呆呆地抬起头看着楚越，难以相信他居然赢了。

        应该说，楚越居然让他赢了他。

        “为什么？”他愣愣地问道。

        那天晚上的记忆其实已经模糊不清了，当时的他刚刚经历人生剧变，恐惧和慌张充斥着他的内心，他满心茫然，甚至还未来得及感到悲伤。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赢下楚越的，他唯独记得，在微微摇曳的烛光下，楚越稚嫩清秀的脸庞显得朦胧无比，跳动的烛火落在他的眼睛里，温柔又明亮。

        “我赢不了你，”他听见楚越说，“以后永远也赢不了。”

        他呆呆地看着他，直到烛影模糊不清，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楚越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给了他一个温暖又轻柔的拥抱。

        “路安，”耳边传来楚越温柔的声音，“不要害怕，以后我就是你唯一的家人。”

        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楚越想要什么。

        他不想要最好，他想要唯一。

        ——唯一的朋友，唯一的家人，唯一的亲密关系。

        那一刻，他内心的森严壁垒轰然倒塌，痛彻心扉的悲伤终于涌上心头，他紧紧地回抱住楚越，崩溃大哭起来。

        他本是害怕他的，可是当他被抱住的那一刻，所有恐惧消失殆尽，安全感瞬间充满了他的内心，他重新找到了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他知道有一个人会永远在他身边，他知道从此以后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

        尽管楚越可能不是一个好孩子，可是他知道，楚越已经把全部信任与情感都交付于他，他永远都不会伤害他。

        从那一刻起，他在心里发誓会对他好，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好，他会永远理解他，接受他，包容他的一切。

        如果说楚越的世界是黑暗、混沌且失序的，那么他愿意做他生命中的负熵，去帮助他对抗那些深藏于心底的邪恶，对抗毁灭与失控的欲望。

        如果对抗不了，他也愿意陪着他一起，走向世界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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