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倾城光阴（4）

陌生女子从睡梦中醒来，睡眼惺忪。在席梦思上翻云覆雨还是她第一次体验，她伸了个懒腰吊带从肩上滑落。环视四周，暗咖色护墙板上映着水晶吊灯反射出来的光斑，一把古朴厚重的椅子上沈有财正在抽着卷烟。

        “老爷起的真早……”她嗲嗲的喊了声。

        “赶紧滚蛋！”沈有财并不看她，这是他对女人惯有的态度。喜欢了就上，玩腻了就扔。只要没了新鲜感，有多远就滚多远。即便是有着八姨太身份的黄莺如今怀了孕，也未见提升她半格在沈有财心中的地位。她也最多只能是个妾，而正牌夫人这辈子只有一个，就是沈钊的母亲，他唯一爱的人。

        陌生女子瞋目，留下句“刮皮乡吾宁！”便抱起衣服摔门而去。刚走不久，保镖陈勇敲门进来。沈有财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陈勇正被一群野狗围攻，他身上的衣服已被撕碎，遍体鳞伤接近奄奄一息。沈有财拔出盒子枪便射，驱走了野狗后命刘叔将他拖上车子带回家中养伤。

        “怎么这么狼狈？”沈有财捏着胡须，饶有兴趣的盯着这个满脸倔强的男子。

        “抢了它们的吃食。”

        “狗食你也吃？”

        “饿，没法子。”

        “那你就不怕被咬死？”

        “我更怕饿死。”

        这个和沈钊有着一般年纪的男子让沈有财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此刻儿子沈钊衣食无忧，已去留洋，他陶醉在文学与艺术里从未真正品尝过饥饿和贫穷的感觉。儿子怎懂得这种滋味呢？自己初来上海要饭时的经历让他心疼起眼前的这个男子。

        “跟着我吧，吃穿不愁。”

        “以后我陈勇的命就是老爷的。”病床里的陈勇一个翻身便双膝跪地向沈有财磕头。从此陈勇就成了沈有财最得力的助手。

        沈有财掐灭了烟问：“查出连晋的死因没有？”

        “还没有，连晋死了，帮派那边出了大乱子。”

        “娘希匹！上阵时刻拉稀！再过几天那批货就到了！”沈有财烦躁得来回踱步。

        “那边方才传话说一切照旧，安排他人和我们接头。”

        沈有财松了口气：“不管那么多！只要钱不少就行！”随即又问道：“你说会不会真是我儿干的？”

        “老爷，少爷他温文尔雅，怎敢杀人枉法？”陈勇心想少爷连看到杀鸡宰鹅都怕，杀人是必不可能。一时他只觉得可笑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嗯！还有，黄莺不是去医院检，你就跟着她探探，别被发现，记得！”沈有财对那日发生的事还是心存芥蒂。

        他的吩咐对陈勇来说便是圣旨。陈勇一路尾随黄莺，看到刘叔载她到西医院，跟着就到了医生的办公室门外。

        他从办公室外头头的往里瞅着，他不懂为什么女人生孩子要让一个男人来检查，就像他不明白堂堂沈大公子为何对一个百乐门歌女如此卑微。他只明白吃饱了才能活下去，知恩图报就是效忠沈有财。

        隔着帘子中年男医生洪子文假装在对黄莺检查，随行的吴妈背对着门口坐着。

        “连晋的死有没有人怀疑？”

        黄莺笑了：“帮派怀疑日本人，日本人怀疑南京政府。”

        洪子文压低了声音：“那个叶芊芊知不知道连晋的身份？”

        黄莺顿了顿，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她如何知道，本就是一个弱质女流，现今嫁了沈家只是相夫教子。”

        洪子文很满意：“嗯，那就好！沈有财那边有动静吗？你这肚子再过两个月怕是瞒不住了。”

        “他就是个老狐狸，谁都不信，不过他儿子倒是个突破口，且等消息。”整了整衣服的黄莺拿过写好的病历起身离开。

        “蕊儿，务必注意安全！”洪子文握住她的手，关切的嘱咐。

        黄莺调皮的眨眨眼做了一个“嘘”的表情：“记住，我叫黄莺。”

        回到家中，陈勇随即向沈有财报告，一切无恙。沈有财放下手中擦拭的毛瑟c96，抬头看着他没有丝毫的情绪：

        “下个月的船票算她一个，保护她们母子安全。”

        陈勇心想，很多时候看到的不一定都是真的，就像听到的也并非全是假的。沈老爷虽然花名在外，但心思实际上却很细腻。

        华懋饭店顶楼，沈钊正和叶芊芊在喝着下午茶，透过玻璃窗，放眼俯视，上海滩最美的景一览眼底。

        沈钊为叶芊芊点了份“西番尼”蛋糕，他告诉她西番尼蛋糕是舶来品，是位荷兰人从印尼带来的。重油重蛋黄的“西番尼”不同于戚风蛋糕，糖和香料都十分扎实，就像他对她的感情一样。叶芊芊尝了一口，厚重的口感佐上表皮的巧克力在口中慢慢化开来。她刚要举起咖啡杯，只见沈钊在她的杯子里加了两汤匙糖粉，拌了拌。

        “尝尝。”沈钊恳切的看着她。

        叶芊芊嘬了一小口，脑海里想起了连晋嘲笑声：这洋玩意苦哈哈的有什么好喝？

        看她一时出神，沈钊一脸紧张问道：“是太甜了吗？”

        叶芊芊垂下眼帘，连日来逐渐消瘦的脸庞，在精致的挽发下显得愈发的让人犹怜：“请别对我这么好……”

        “芊芊，我知道，什么都别讲，坊间疯传上海马上要打仗了，眼瞅着物价飞涨，街上的游民也越来越多，不求其他，我只求护你周全。”沈钊容不得她往下继续说，盯牢她的双眼。任谁都能感觉到这其中炽热粘稠的爱意。眼前这个男子的付出让她触动，这些日子在沈钊的关爱下，她的心都在一点点溶解。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试探性的问他：

        “很多人都在说老爷为日本人走私军火，是真的吗？”

        “子虚乌有！”沈钊断然否定了她。他当然有过怀疑，可无论如何他也无法相信那些传言！

        连晋死前，风言风语传到了他的耳朵里：父亲在帮上海最大的帮派倒卖军火给日本人，接头人便是二当家连晋。惊诧之于觉得事有蹊跷，就想探个究竟。

        不知道连晋身在何处的他，只知道对方最长出入的便是叶芊芊的家，那个他无数次在车后座望向的地方。匆匆赶往叶芊芊住处的他在这条街道显得格格不入，笔挺的西装和破败的楼群无一例外的告诉着外人，他不属于这里。正欲上楼，远处传来了高跟鞋的声音，以为是叶芊芊的他转身躲入巷子。

        来人竟是黄莺！他百思不得其解却也并不敢贸然上前询问。不大一会，黄莺行色匆匆的走了出来，自觉可疑的他便一路跟着……

        当警局张探长来到他家宣布了连晋的死讯时，他惊讶万分！一心想着父亲安危的他就主动站出来帮黄莺作了证。

        看着眼前这个深爱的女子，他下定决心要保护好她：

        “芊芊，无论你爱不爱我，我这一生都给你。”

        夕阳的余光洒在他的脸庞，一双眼睛坚定情深，叶芊芊就这样望着他，恍惚中觉得一生一世如此也好。

        大街上为生计的车夫拼了命奔跑着，马路边上喉咙嘶哑的妇女在同商贩讨价，露宿街头的外乡农民拖家带口在人群穿梭，街头巷尾充斥着不安的情绪。而沈府却显得格外平静。辞去百乐门的工作叶芊芊并不喜欢和姨太太们打牌，她只是喝喝茶，发发呆。她曾以为一生就这样按部就班的走下去了，直到有一天，铺天盖地的消息席卷上海：

        日本人要打来了！

        沈府上下乱作一团。沈有财把黄莺叫到身边。两个月了，他看着黄莺的肚子似乎大了一点，也不知怀的是儿是女的他心想自己或许没机会看到了。

        “后天的船票，你带着钊儿，芊芊一起走，陈勇会保护你们。”

        黄莺自是十分清楚，故作娇柔道：“哎呀，老爷！那你呢？你不走黄莺也不走。”

        “哪那么多屁话！让你滚就滚，去把钊儿喊来。”沈有财立刻斥责她道。临走合上门的那一刻，黄莺听到沈有财嘱咐陈勇：

        “一定别让钊儿知道明天的事！“

        沈钊来到沈有财的房间里，见陈勇站在父亲身旁，父亲则扶着案头，望向他。桌子一角袅袅青烟从檀香炉里飘散开来。近年来父亲沈有财时常难以入睡，只有喝酒、玩女人才能让他能够暂时麻痹自己紧绷的神经。听闻檀香能够安神的他便托人买了来，此刻看着烟雾一缕一缕的升起，沈有财觉得人生最后也不过一把烟如此。

        “钊儿，后天清晨到码头，爹如果有事耽误了，你就带芊芊和八姨娘坐船先走。”

        “我不走。”不容一刻思索，沈钊拒绝。

        “少爷！这是老爷拖遍关系高价买来的！”陈勇见状劝说。

        “我只问你一句，你要去哪？”沈钊看着父亲。眼前这个男人小时候带他做游戏，买玩具，长大后供他留学，给他最好的一切。他记得父亲喝醉后时常抱着自己号啕大哭说想他母亲，他不能抛下父亲。

        “钊儿，你就是爹的命。”沈有财的话里透着父爱与无奈。

        “外面那些传言是不是真的。”他只想知道答案，一个藏在心底许久，想问却又不敢面对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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