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欸欸欸、不是……”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否定,  “突然说深爱什么的……我。”

        我单手捂着嘴，感觉脑袋都浸泡在了滚烫的热潮之中，连说话都变得不利索了起来。

        “如果香知子……我的意思是,  ”我支支吾吾了半天，只无奈地释出一句：“香知子对我的话……我只要,  只要……”

        转到唇边,  我也说不出不要求她爱我的话,  是否是太沉重了、用爱情来形容的话反而觉得不对劲的感觉？

        我只能够苦笑着，把她的餐具收拾好：“你能够陪在我身边，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香知子。”

        她看着我,  像在沉思。

        说实话,  自从上次的车祸事件开始,  回到家里，这件事就几乎变成我们两个人默契地不提起的蒙尘往事，她的那句“你会留住我的”，让我从恐慌的情绪中宁静了许多。

        有了她的承诺，我也逐渐说服自己,  她会为了留在我身边而不再做出那些危险的举动。

        如果真正地永远沉睡了，哪怕是在网路里达到永生,  我也无法想象届时我的心情,  尽管我已经经历过一次。

        香知子：“对于敦来说，我在你身边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有些茫然,  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意义，只要香知子在我身边的话,  就是最大的意义了。”

        香知子：“敦,  那我留下来的意义是什么呢？我跟你约定好了,  无论如何，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都会留在你身边。但是我留在你身边的意义是什么呢，敦很珍惜尊重自己的痛苦，失去我你会难过，那么留下我，我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没有思考这个问题，甚至怔愣住：“我……”

        过了一会儿，我缓慢地俯身，握住她的手：“跟我在一起就好。”

        “香知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执着于通过我对你死亡的理解，通过意识网络化，实现永生。但是我……我无法理解你的死亡。”

        话说出来后，我自己都觉得我冷静又无情得像另外一种生物，对眼前的香知子百依百顺的我，此刻宛如折断蝴蝶翅膀制成标本的残酷捕手。

        【自私的、想要留住的香知子的我，坦白地告诉了她：我说不可能支持她通过死亡来达到自己渴求的永生。

        这样的我，仍旧把自己摆在了受伤的位置，像孱弱的幼鸟。】

        我温和地开口，语气带着恳求：“哪怕是为了我而活，不好吗？”

        “为什么。”她注视着我，缓慢地开口回话。

        “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的你……居然在、问我为什么，香知子……？”久久的茫然后，涌上心头的是无尽的悲伤与愤怒。

        我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她：“香知子，我以为……你、你是何等薄情的人？”

        “我并不薄情，如果不是为了你的话，我不会出现在这里。”她淡淡道。

        “从你遇见我的第一天，我其实就已经自桥上一跃而下死去了，我的肋骨几乎全部断裂，碎掉的骨头扎进脏器里，只是你那一瞬间的心愿‘如果我能为她做些什么避免这一切就好了’，我才用我的菠萝能量复生。”

        “欸……？”

        “电视里活过来的玩具，”她指着空放内容的电视机，平淡地道。

        “被抛弃的玩具从卡车上跳下来，尽管已经是废品，仍旧循着陌生的道路，回去找到主人。”

        我想起来，最近她很喜欢看这一些系列的电影，经常一边吃布丁一边看到深夜，我最初以为她只是想要听个声音而已。

        “你、被抛弃了吗？香知子。”说这话的时候，我抬起头来，近乎在哭。

        我甚至分不清我是在说自己还是他人。

        “没有人抛弃我，敦，只有你要求我永远留在你身边。我想说的是，你要求我留在你身边，就算我尝试求死而失败，我也会用我的菠萝能量，重新回到你身边的。”

        她垂眸，视线如月光一般明晰柔和。

        如此柔情的话，我却丝毫也不觉得感动，只剩下苍白的不可置信：

        “我一定要看着你死去、再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直到你因为我的不理解，在一次次的求死后，耗光你的菠萝能量而彻底死去吗？这就是你说的留住你吗？”

        “那……那我不再渴求拥有你了，只是待在我身边的话……”

        我声音软下来，有些哽咽。

        “香知子，既然你深爱着我，香知子，哪怕……哪怕你多么想要成为偶像，多么想要我理解你的求死、哪怕……哪怕你想要在网络里获得永生，但是，只要是为了我的话……香知子。”

        我抬起头，双眼泛着央求的红晕：“哪怕是为了我，只是因为我想要留住你，香知子……不要再尝试这种永生了，好吗？人类的寿命虽然很短，但是在我有生之年，我会让你幸福的，等我死去以后，你再……再去找其他的人尝试，好吗？哪怕是为了我？”

        【从最开始就没有学会爱的人，却学会了凭依他人的爱，去要求更广泛的陪伴。】

        她沉默着，良久，道：“你如何定义我，敦？”

        “你如何定义，深爱着你的我。”

        “我……我不知道，”我知道，我这会一定看起来脆弱又茫然，“幽灵吗？还是我思考出来的幻象……？”

        她平静地回答：“我不在乎。”

        “你怎么思考我，我不在乎，敦，你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我等待了三百年才遇到了你。这是菠萝的宿命。”

        “可是，香知子……”我的语气里有着几乎窒息的咏叹，说一会儿就顿住，缄默片刻再开口，“如果你爱着我的话……你为什么会不在乎呢？”

        我喃喃地重复：“你为什么……会不在乎呢？”

        “因为我尊重你的爱。”她道：“最初的遇见，敦告诉我：‘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但是现在敦却好像离不开我一样，这是矛盾的，但是我尊重你多变的爱。菠萝星人的幸福标准和人类并不一样，如果我用我的幸福标准去要求敦，那么敦在我眼里，就永远不会幸福。”

        “我尊重你的爱，敦，所以我接受你对我的要求和回报。”

        “一直尊重我什么的……”我抬起头，带着些憔悴的恨意：“可是我根本……我根本，根本感受不到你的温度啊——”

        香知子：“那你需要什么呢？”

        我摇头，心里一阵阵地痛苦：“我……我不知道，香知子，我不知道。”

        “敦，总是这样可怜地说出哽咽又模棱两可的话，你也在制造我的痛苦，看到你伤心的样子，我也在难过。如果我拥抱你，会让你感觉好受吗？”

        说着，她俯下身来，想要拥抱我。

        “香知子”，我避开她伸出的手臂，简短地喊了她的名字，一阵沉默后，我怕道：“爱……”

        我又不说话了。

        “你是一个程序吗？执行爱的程序。”我麻木地道：“执行我拒绝理解的爱。”

        “中岛敦。”香知子平淡地喊我的名字。“我在这里，我有我的思维，我的感情。”

        “那我为什么感受不到？”我麻木地抬起手，

        她没有获得我的怀抱与回应，只是温柔地伸出双手，捧过来我的手，放在胸口的心脏上，“敦，你对我的爱是自私的。没关系，为了换取你的理解，我愿意陪在你身边，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死亡的。”

        虽然这么说，但我知道，这只是徒劳，我们之间的爱并不能互相理解。

        “改天再谈吧。”我疲惫地抽出手。

        “谈什么……”她看上去不感兴趣，只是机械地回应我。

        “爱。”

        “中岛先生……中岛先生？中岛先生——！”

        我被面前沉重又带着提醒意味的声音从出神中唤醒。

        抬起头，入眼是白皙的墙壁和弥漫着消毒水和香氛清新气味的病房，我站在门廊旁的侧门，看向眼前的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他翻着手里厚厚一沓的检查单，又打开平板，调出页面递给我，低着头继续说着什么：“中岛先生，金船小姐的身体看起来非常地不容乐观……我的意思是，您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就算是接受最先进的治疗，这样的绝症…也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了。”

        “啊……”我一边把助理发过来的董事会消息划过，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

        “治疗……对了，治疗。”我疲倦地看着他，像在谈论公司的琐事：“还有什么其它的办法吗？”

        他摇摇头，似乎已经习惯了我冷淡的态度，此刻才透露一些为难：“病症发展得太快了，没有办法控制，如果早来一个星期……也不会是这样。”

        一个星期……

        很宝贵的短暂时间呢，那又是什么时候呢？

        那时候……从甜品店里出来的我，香知子在垃圾场里埋头写作。

        失魂落魄的我仿佛找回了灵魂。

        她看到我，随意地说了些话，我们就回去了。

        然后是日常生活，去了水族馆，买了热带鱼，还去了一次游乐场。

        然后……然后是……不太愉快的谈话，第二天发现她晕倒在房间，来医院检查后就立马办了住院手续。

        啊……

        “这样啊，”我浏览过平板上的晦涩字眼，倦怠地递回给他，又稀松平常地问起他最近医院的运营怎么样，集团的注资还稳定吗之类的。

        他也没有避讳，我们随意聊了几句。

        助理敲了门，委婉地打断了我们之前的谈话。带着医生去见美国那边来的专家了。

        我点点头，示意他不用管我，公司的事情可以稍后再聊。

        窗台的清风吹拂起窗帘，顺着光，我看向自刚才便一直坐在我旁边的病床，无言地打着点滴的金船香知子。

        我不太跟她说话了。

        无论是从住院查出病情，还是现在，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怕一开口就说出温和而刺耳的话语。我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想要体验吗？”她平静地用另一只没有打点滴的手指，缓慢地拉着我的手腕，“我的生命缓慢地流逝过去的感受。”

        就算是这样的时刻，也轻易地说出残酷的、我根本无法理解的话啊。

        我礼貌地摇摇头：“不必了。”

        她似乎不习惯我逐渐淡薄的生疏感，坐在那里，有些疑惑。

        她平静地道：“敦，你好像不开心。”

        “不，”我了然，淡笑，带着暖意：“我是开心的，香知子，你达成了你的目的，我理解了，就算你死去了，我也不在乎。我真诚地祝福你的死亡，我已经重启了‘ae’项目，或许以后我们可以在网络上交谈。”

        “只要这是你想要的。”我轻描淡写地道，语气里是我自己都没有差距的讥讽和失望。

        她看了我一会儿，双手握住我的手掌，像是挽留。

        我看到她白皙的手背上因为滞留针而鼓起的薄薄青筋，像蚕蛹下鼓动的脆弱生命。

        她苍白的面色，一双翡翠绿的双眸仍旧如初真诚：“生命其实是非常珍贵的事物，但是如果这会给你带来痛苦，我可以让你忘了我，敦。”

        明明这样认为生命是弥足珍贵的，拒绝与死亡和谈的我，有一瞬间升起了对她提议的抵触。

        良久，我想说的话那么多，最后却只剩下叹息。

        我顺着她手上的力度，蹲下身来，帮她撩起耳边的碎发：“那就让我忘了你吧，香知子。”

        “只要是敦想要的话。”

        她坐起身，挪动着纤细的骨架，拥抱了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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