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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


郑观音听了这话心下暗笑,面上却平静如昔,疑惑应了一声是:“不知道您平日喜欢哪一味香?”

        她使尽浑身解数讨好他,又不打算用自己的身体作为代价,便在他言行衣食上很是留心。

        他所在的殿宇,都似乎很少焚香,乃至禁香,偶尔有,也是淡淡水果香或者檀香。

        而这位观主还与她一样,很喜欢荔枝膏水。

        萧昀微微挪开眼,夏天本来就热得很,紫宸殿偶尔熏沉水香,他便有些不耐,只是想起她的用心,不忍视而不见,平静道:“你自己瞧着摆弄就是。”

        郑观音从容行礼应承,走到香炉旁慢慢翻弄打篆。

        兽烟轻吐,萦绕不断,正是最常见的檀香。

        然而萧昀嗅到却蹙眉,淡淡道:“与夜里燃的不同?”

        郑观音颔首应了一声是,心里却藏了一点隐秘的报复乐趣,然而对上他目光时却笑意盈盈。

        “蒙观主点拨,奴婢心中也该警醒,平日循规蹈矩些,不擅自妄测贵人心意。”

        她柔顺至极,不见丝毫惋惜,“夜里所燃是奴婢自己调制的,微末伎俩,比不得宫中名贵檀香好闻。”

        萧昀望见她顺从模样,心中却不见舒畅,语气浅淡道:“香只要闻着舒心,不拘名贵与否。”

        她夜里满怀幽香,带有淡淡的果味,大约是取荔枝壳合香,故而清馥淡雅。

        郑观音点头,顺着他道:“不过奴婢思来想去,那些穷人用的香确实比不得观中贡品,为免贻笑大方,夜里便丢了,万一圣驾来时以为观中开支不济,岂不丢观主的脸面?”

        她寻的香方都是以果皮香花为材料,调香所用的东西除却蜂蜜,大多廉价易得,调的量也不多,仅有一小盒。

        这些文人墨客所喜欢的香虽然风雅,其实调起来不难,就是扔了也不会觉得太可惜。

        习惯了她的不同,乃至刚烈与狠毒,如今她要一板一眼起来,反倒不适应了。

        不过一个宫人,俯首帖耳总比万事抗衡,与他如仇人般好。

        她逐渐识时务,这倒也合她的聪慧与贪生。

        只是莫名,心口有一点闷。

        “圣上近期是不会来观中的,”萧昀听她说起皇帝,脸上稍微有一点笑意:“西苑平日里冷清,等张真人出关才会热闹一点。”

        郑观音点点头,她心里虽然急切,然而大把的青春年华,伺机而动也不是等不起。

        “道长与圣人血脉同一,难道在陛下面前,还不如张真人得宠?”

        她的神色轻松了一点,似乎只是少女对于天家的无心好奇:“张真人闭关,知观不是没有么?”

        举凡男子,都不会愿意在一个仰视自己的弱者面前袒露自己不如人处。

        偶尔好胜心起来,总会透露一点旁人不知道的内情。

        但萧昀却格外坦诚,完全不觉得自己不如两姓旁人有何不妥,泰然自若道:“有时骨肉血亲,未必比外人更亲近。”

        郑观音面上微微变色,但很快又平复下去,低声道:“怪不得内廷宫人都觉得被发配西苑是桩苦差。”

        宫里的日子平淡如水又太过压抑,盛世的风流与恣意只属于高高在上的皇子龙孙,她盼望热闹,也并没有什么可疑。

        “觉得无趣,现下应承大殿下也来得及,”萧昀审视着她面上的神情,淡淡道:“成人之美也是乐事,我并非古板之人。”

        她自己才说并不喜欢大皇子,他看向郑观音那形状姣好的唇,打量她也不敢说一声“好”出来。

        “大殿下虽好,倒也不见得值奴婢去吃回头草。”

        郑观音稍蹙了蛾眉,自能察觉出他的审视与试探,虽然正中她下怀,然而观主这样在意她对皇长子的态度,试探她是否会倒向仁智殿那一边,到底有些不快。

        “任他如何好,我也不爱没本事的男子。”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脱口而出,少女的面上忽而嫣红一片,如晚霞绚丽交叠,忙低了头,才想起来祸从口出,声如蚊呐:“奴婢僭越,失言了。”

        萧昀听她这样编排君王的嫡长子,虽然讶然她的忿忿与大胆,然而这样敞开心扉,似与友人畅谈的鲜活女子,却远比方才柔顺木讷要强。

        他看着她懊恼低头,状似随意闲谈,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有多了不得:“大殿下为陛下子,头一回见人这样说他。”

        纵然那语调平和,然而郑观音还是能从内听出一点淡淡的愉意。

        政见不同往往为死敌,她要是真应承去服侍大殿下,才是彻头彻尾的傻子。

        “殿下之所以尊贵,是因为他身上流淌着圣人的血脉。”

        郑观音想起道士们私底下对大皇子的议论,心知这大致也代表了道观主人的态度:“但大殿下自己如今连决定侍寝宫人的权力都没有,更不是东宫太子,讨要奴婢不过是一时起兴。”

        “少年的冲动固然大胆,可说出口的话未必能作数,也未必能许我后半生安稳。”

        她对大殿下的容貌其实还有几分欣赏,只是并不是她中意的猎物,“与其享受几日绚烂风光便要承受数不尽的担忧后怕,还不如道观里更安适些。”

        郑观音说话时虽然平视他胸口,然而不时也会去觑他面色,万一自己哪里说的不对尚能补救。

        可那道士闻言却默然良久,终于开口道:“长安多有温文尔雅的端方郎君,宫中却也有不少女婢期盼出宫为人正妻。”

        郑观音一怔,她当然也想过,只可惜长安世家子若不是爱色到极点,迫于她如今宫人的身份与父母之命,很难娶她为正妻。

        若做妾,她何不搏一搏,做最尊贵的?

        天底下岂有这种馅饼等着砸她,因此郑观音从不做这种无谓妄想,莞尔间稍稍露齿:“那我天生是个古怪性子,不爱书生门第,倒爱从沙场上面下来的男子。”

        她比较过这道士和大皇子的五官相似处,猜测皇帝也不会丑到哪里去。

        就算是平凡一些,皇权的威赫也足以遮掩不足,她希图以美貌谋权晋身,就不能指望皇帝如理想夫君一般温柔体贴。

        “沙场上的男子别有一股英气,不拘皮相如何,口含天宪、手握生杀,那份恢宏气度总令人心折。”

        她言辞间含了淡淡的欢喜,仿佛终于找到一个人倾诉少女情怀,眉目间都是淡淡的向往,一时昏头昏脑,有些顾不得了。

        “若是我再早出生几年,大约就能见识到当年圣人逐鹿中原时军中的风采,”她兴致勃勃,转向他道:“道长似乎当年也是武将,想来也是英姿勃发。”

        她说起自己感兴趣的事情,眼睛都是亮晶晶的,教人毫不意外以为下一刻就会像孩子要糖果一样凑过来撒娇,央求他讲一讲军中往事。

        但是郑观音却倏然意识到自己的得意忘形,撞入他眼帘那一刻又戛然而止。

        “知观教导过奴婢这份轻浮心性,只是一时间改不了,还望观主恕罪。”

        他并没有开口打断,可不知道是否因为他的目光太过骇人,教沉浸在少女心事里的她才想起尊卑之分、清净之地的清规戒律,立刻又惶恐起来。

        若不是怕他厌恶女子哭啼,可能还要吓得落泪。

        欢谈的气氛戛然而止,他却收紧了一旁书册,语气中稍有训||诫意,但究竟也没要罚她什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能知道祸从口出,也算有些进益。”

        他默了默:“美人爱英雄本是常理,也不算罪过。”

        万忠听殿内方才似乎郑娘子正在与圣上说笑,心道她果然是个知情识趣的美人,才预备进来,却正撞见圣上面色冷峻下来,要她出去。

        他心下惴惴,不晓得这位祖宗又是哪里将天子得罪了,只能垂耳听圣上吩咐。

        “你也该受些惩处,才能长一分记性,少说这些混话。”他目光深深,似乎气极反笑:“制十盒香,应也不算为难你。”

        郑观音将这些话脱口而出,实则始终还是捏一把汗,想他会说些什么,原来不过罚这,心下轻轻一松,便面含羞愧出去了。

        万忠见她自身侧匆匆而过,似是极慌乱的模样,圣上负手而立,眉目深敛,若风雨欲来。

        但桌案上的荔枝已经空了一半,看荔枝壳的位置也不似是圣上所用。

        他不愿意做被殃及的池鱼,然而偶尔也不免生出做奴婢不该有的好奇,想象这位美人伴驾时都说出过什么惊人之语。

        她倒是不知者无罪,有恃无恐,然而掀起的风浪还需他们这些近侍承受。

        他静静如木桩站在原地,自从郑观音走后,圣上站在窗前未动,他也不敢轻易走动。

        过了良久,直到美人窈窕的身影消失在游廊尽头,才听见圣上平静的吩咐。

        那轻缓的语句里似乎有些别的什么,但他也难以揣摩得分明。

        “回去寻两本兵书放在这里,”圣上顿了顿,笑了一下:“又不是真出家,朕总看这些道经也厌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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