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风烛草露06

　　“熊团长，要快，梁利群闯进了粮仓。哎呀，我不是不在吗，七十六号也来人了，我的人实在挡不住。对对，记者也都来了！是，他没有证据，就算有了证据，也赶不上这一波，但是，还是小心为上。对对，尽快，晚了就来不及了，对，对。”

                  张本昌一边打电话，一边从窗子里瞄着在院里交谈的余笑蜀和梁利群。

                  上午他正在和粮食部长杜申荣密议上海的民食问题，没想到梁利群竟会在派米的日子来一个突然袭击，带人直闯他的仓库。等到他得到消息匆匆赶回，大批记者已问讯赶来，他没办法，只好赶紧给熊山川打电话。

                  正午已过，大吉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张本昌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税警总团的六辆卡车。大批士兵从卡车上跃下，将街道团团封锁，整条街的闲杂人等被一律清空了。

                  张本昌带着一大堆采买商匆匆下楼，熊山川的专车正好来到门口。

                  熊山川的心情不错，先紧了紧皮带，才昂首挺胸地大踏步走起来，皮鞋把青砖路踏得咯咯作响。

                  “张先生，还好吧？”

                  “熊团长，你怎么才来啊！”张本昌苦着脸。

                  “怎么了，梁利群跑了？我人没带够？”

                  事到如今，上海的民食问题本就无解。今天，得到了梁利群要孤注一掷的消息，熊山川是特地带人来参观梁利群的“新闻发布会”顺带“维持秩序”的。

                  张本昌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怎么了？”

                  熊山川一行匆匆走进粮库院子，首先迎头是乱糟糟的记者和米商，人头攒动，并没看到什么武装的对手。等到士兵们在人群中开出一道缝隙来，熊山川这才发现，正对着大门，是数十袋大米垒了一条战壕一样发布台，梁利群自己正挺胸端坐在两袋大米上，和记者们聊着天。

                  熊山川的脸色变了，在这个米袋子搭成的发布台的正中，和梁利群并排坐着的，竟然是松泽俊久，在梁利群的右手侧，赫然坐着余笑蜀。在发布台上，而松泽俊久的左手边，还空着一个位置。

                  “熊副团长，就知道你要来，快请上座！”

                  梁利群隔着几层人墙，发现了熊山川，开始了他的热情召唤，松泽俊久怎么会来？比起余笑蜀，松泽俊久不是自己一头的吗？

                  熊山川已经感到不对头，不过后悔也晚了，只能硬着头皮坐了上去。沪上的这四位大人物难得同时出现在同一场新闻发布会上，整个会场都凝重严肃了起来。

                  “诸位，”梁利群站了起来，“今天，我们在这里举行一个新闻发布会，前几天，米统会经过紧急磋商，已经和在沪的采买商们达成了一致，将按照市价，从尚有余粮的米商处采购米粮，以缓解目前上海面临的饥馑困局。近日来，米统会对购粮计划不能完成的主要原因进行了深刻反思，在下认为，主要原因，在于米统会制定的收买价格远低于实际市场价格，导致各地粮栈的消极对抗。所以，为了保护在沪粮商的利益，避免发生贩米越贩越亏的局面，此次，米统会决定，以市价收购米商们的余粮，而以官价发售不变，通过黄金或中储券结算，可由商家任选。其间差额，由我梁某人负担！”

                  谁也没想到梁利群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他刚一说完，下面围观的记者和米商轰然叫好。

                  平素这些持证的采买商下乡收粮，都是官价收购，虽然有政府保驾护航，但遭遇谩骂抵制已经是家常便饭，为了盈利，当然要私自瞒扣，放在市面上高价售出。这一次，梁利群居然要以市价收米，这岂不等于省了卖米的手续，高价包销？至于他是不是以官价售卖给民众，能卖多少，又有谁会在乎呢？

                  在一片叫好声中，张本昌这样的大粮商们却彼此面面相觑，本来他们早已商定，只要梁利群可以筹得黄金，为了面子上过得去，他们也将按照米统会的官价，继续缴售少部分米粮。怎么到了今天，梁利群忽然变卦了？

                  “梁少董，这，是不是不合适，我们本来是自愿以官价缴售的呀，怎么好市价卖给米统会。再说，这样一来，米统会承受的差价损失太大，这钱从何贴补啊？”

                  张本昌摸不着头脑，站出来试探性地询问。

                  “张老板，你这话问得就不对了，民以食为天，我们多少次拟具救济计划，屡呈咨请清乡委员会准予采购配给，迄今尚未蒙指示。现在梁少董带头振臂一呼，纾解民困，按户售米，以资救济，这是做了大好事啊！”

                  “就是、就是，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此古今中外不易之至理。梁少董现在俯恤民艰，筹措资金购米，也是为了使统制粮食新办法顺利推行，稳定民心，我们一定配合，积极参与！”

                  “对嘛，你们管钱从哪里来？市民饥饿、商家售米，米统会提价包销，这不是很好吗？”梁利群对着记者们抱拳，道，“还请诸位现在就记下来，广为传布，即日起一周之内，上海存米商家，只要愿意出售，请清点库存，到我上东信托公司财务处登记，经勘验核实，送至指定地点，即可按市价提领对价黄金或中储券。此次收购，限时限量，先到先售，过时不候！”

                  接着他又放大了声量，道，“此外，今日在现场的诸位采买商家，如果有愿意，可以在当场登记认售，米统会优先购买！”他用手一指在旁边米袋上摊开账本的王寿春，道，“此处即可登记！”

                  他话音刚落，局面一下子就乱了，米商们也不顾发布会还在进行，纷纷抢上前去，想着先把自己手头的库存登记了再说。

                  “诸位，不要挤、也不要急！按手印要清晰，要知道，我们是要点数的，虚报仓储，套取补贴，一经查实，”梁利群回头，手伸向了熊山川，道，“税警总团熊团长在此，后果，想必诸位都知道了吧。”

                  “这？”看着那些小商户蜂拥而上，把王寿春围了个结实，张本昌不由得看向了熊山川。

                  熊山川一直在发愣，不知道梁利群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现在将米粮的收购价和零售价倒挂过来，这是什么操作？难道梁利群真的要做一个破产的好人吗？

                  熊山川一直没有态度，大粮商们都急了。

                  原来，这些大户仓库里都囤有巨量的米粮，每当联合供应黑市之前，便会由熊山川联络米统会或粮食部的内应，以米统会救济米荒的名义下一个紧急通知，税警总团把守的各检査站拿到通知，便会将散米入市的征购起点调低，征购数量调高。譬如原来每担二斗的征购，临时变为每五斗便要以官价征购二斗，无形中征购翻倍，而且不满一石，原不予征购的，现在也要征购了。这样的方法立竿见影，米粮当天供应便会短缺，随即米价大涨。两三天的功夫，在通知失效前，这些粮商们就会开仓放粮，在米价高涨时出清存货，便可以大赚一笔。

                  但是梁利群这样一搞，小米商们抢先登记卖粮，米统会一下子囤积了大量的米粮，再以官价卖出，他们的高价米马上就会无人问津，抢不上梁利群这个市价包销的机会，自己的米就算砸在手里了。何况他们为了哄抬米价，该有的孝敬早就给了各个通路，也包括熊山川和其后台，如果再跟着梁利群以官价售米，也要巨亏的。

                  “这个梁利群，用心何其毒也，他不是要找死，是要我们跟着一起死！”

                  “算了，我们也卖吧，啊？”

                  “再等等，再等等，”张本昌咽了一口唾沫，又看向了熊山川。

                  偏偏这个时候，松泽俊久也在看着熊山川，道，“熊君，他们为什么总是看你，你没有介入上海的米粮投机吧？”

                  几个粮商还在向这边探头探脑，熊山川的汗都出来了，道，“怎么会，他们是在看梁少董，米统会的政策，我一向是坚决执行，十分拥护的！食不饱，力不足，怎么共同保卫东亚！”

                  他清了清嗓子，站了起来，道，“如今东南民力已竭，户户饥馑，无所依诉。你们但凡有良心，就不应该只顾一己私利，对梁少董、梁副主委的采买计划无动于衷！”

                  他还抱着一线希望，看了梁利群一眼，问道，“梁少董，剩下在观望的，都是沪上的大粮商，不知道你的贴补资金从哪里来，万一他们都报了名，米统会采买的数量太大，恐怕窟窿太大，不好填补啊！”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啊！”

                  梁利群先吟诗一句，道，“熊兄，这么短的时间内，我哪里有什么额外资金。家父在世时，最喜老杜，最近我带着职员行走沪上，才真正体会到了人间三吏三别之苦啊！在闸北、沪西，民食米不足，数口之家待哺嗷嗷，哭得一塌糊涂；家有余财，还可以靠黑市散米支撑一时，而那些劳工苦力惯于出一天工赚一天伙食的，连吃都吃不饱了！至于塘桥和周家渡这些地方，政府配售不到，十家倒有八家冷锅冷灶，这样下去，离饿死人也不远了！”

                  他放低了声音，道，“走了一圈，我再回来，看着碗里的饭，是再也吃不下去了！我等不了了，今天这些补贴，就算我上东倾家荡产，也不会少诸位一分。”

                  他这一番话说到最后，又看了看余笑蜀，眼圈已然红了。

                  记者们的笔刷刷记个不停，梁利群这番话说得动容，把松泽俊久也看愣了，梁利群和余笑蜀延请他过来，他本来是要来冷眼旁观一场混乱的，没想到，梁利群竟然用这样一个合理合法的方法，把上海滩的储粮都挤了出来。

                  熊山川倒吸一口冷气，他本来以为梁利群不过做个样子，象征性收购些米粮，博一个虚名。自己提醒一下，他打个退堂鼓，也就算了。毕竟敞开收购对梁利群来说，必然巨额亏损，但没想到他竟然是铁了心要大肆征购了。

                  熊山川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那边张本昌们却看出了端倪，再也忍不住，也横着挤过去，找王寿春抢着登记去了。

                  “梁先生，对你今天的义举，我很钦佩，不过你也知道，黄金和中储券并行收购，这些人是没有人会要中储券的，上东的黄金储备，很快就会被消耗一空，你不怕自家的银行倒闭吗？”

                  梁利群笑了，道，“松泽大佐，我不拿些真金白银出来，米商们怎么肯露了自己的老底呢？再说，战时需要的是物资，日本既然已经和英美宣战，上海的国际贸易等于完全中断，黄金已经成为废物，我留着做什么呢？如今我们紧急收购，必须以黄金支付，如果再用中储券，将导致更为严重的通货膨胀，政府的经济将趋于崩溃，而且使收购遇到强烈阻力而无法进行。我们上东又不是央行，就算倒了一家，对沪上经济，也没有大碍的。”

                  松泽俊久眯起眼睛，不认识梁利群一样，这番话，说得着实让他意外，如果梁利群是真心实意不求回报地拿自己财产为上海的粮荒做一过渡，这样的支那人，倒是真正值得佩服了。

                  “梁先生，你今天通过余次长，邀请我来参加这场发布会，不会只有宣布兑粮方案这样简单吧。”

                  “是的，松泽大佐果然明辨，接下来，我还要请余次长和我一起，就有关粮食统制事项，对媒体做一个说明。”

                  “哦？”

                  “诸位，诸位！”梁利群站起来，挥舞着双手，道，“在今日，我梁利群还要恳请媒体朋友，为我刊布一个信息。我梁利群要实名检举！”

                  沪上的媒体记者们纷纷聚拢过来。

                  梁利群先是看了熊山川一眼，然后缓缓举起一只手，高喊道，“我要检举粮食部部长杜申荣、粮食部次长周乃文！清乡委员会苏州办事处副秘书长董之微贪墨民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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