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4

　　大祭司
　　曲布吉是大祭司的名字。可是阆族人中很少人知道大祭司的名字。甚至大祭司长什么样子也很少人知道。那是因为曲布吉不但身材矮小，他还是一个深度驼背的人。无论春夏秋冬，他出现的时候，总是戴着一顶羊皮的帽子，把他的脸遮去了一大半。而他那另一小半的脸，则被他的胡须占据了。
　　族人们虽然看不见大祭司的容貌，可是一提起大祭司，族人们无不心生敬畏。说起来，山神是阆族人心中最崇拜的神。而大祭司曲布吉，则是阆族人心中最神秘的人。
　　首先，没有人知道大祭司曲布吉多少岁了。大家只知道他很老很老了，他比族里所有的人都年长。有人说大祭司有七十岁了，也有人说他已经九十岁了。因为族里最年长的东乎尔英说，她的祖母活着的时候，曲吉布就是大祭司了。从来没有人敢询问大祭司的年龄。大家相信他已经太老了，老得连自己都记不得自己多少岁了。
　　其次，没有人知道大祭司曲布吉家在哪里。他每年都会去大巴山上的一个洞穴中度过一段时间。他在那里研习古老的智慧，用他神秘的方式与山神对话。而其他的时间里，他经常会消失。有人说曲吉布会飞，说他会飞到阆河边，在那里喝一种可以长生不老的水。也有人说曲吉布会变身，说他会变身为蜥蜴，平时藏身在山神庙里面，当有祭祀活动的时候，他才会变身为人，出现在大家面前，主持祭祀。
　　不过，所有关于大祭司曲布吉的最神秘传说，是他那充满了魔力的咒语。据说曲吉布继承了阆族上千年来所有大祭司流传下来的咒语。这些写在树皮上的咒语就藏在曲吉布随身携带着的韨袋里。只有曲布吉认得那些咒语，知道那些咒语的意思，也只有曲布吉会念诵那些既简单又复杂的咒语。当阆族人遭受重疾或是厄运而走投无路，无法解脱时，他们还有最后的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带着家中最贵重的东西，来请大祭司曲布吉念咒施法。
　　许多阆族人都相信，大祭司具有一种神秘的能力，可以让病重之人起死回生，也可以让恶行之人受到惩罚。
　　虽然说大多数的阆族人都不曾有机会听到大祭司的咒语，但关于大祭司曲布吉的神奇传说，是几乎每个阆族人都耳熟能详的。
　　据说，有一年，大祭司生了一场大病。大家都以为他将要往生了，还为他准备好了后事。可是令众人十分意外的是，大祭司神奇地死而复生了。当他清醒过来之后，告诉身边的族人们说，他在往生的路上遇到了山神。山神认识他，问他为什么出现在往生的路上。他说自己不小心走错了路，来到他不该来的路上。山神相信了他的话。因为曲布吉是山神在人间最信得过的人。山神于是使出神力，把曲布吉送回到人间。
　　大祭司这段死而复生的神奇经历，一直是族人口中代代相传的故事。老人们一说起来都会肃然起敬，因为他们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只有一些年轻人把它当成一个传奇的故事，并不相信真的发生过。不过，在所有阆族人的心目中，大祭司是山神的代言人，这点是毋庸置疑的。还有一些长者甚至相信，大祭司本人就是神，他已经活了上百年了。大祭司的存在，就是阆族人运气的保证。
　　今年的火把节，是嘉良玘和族里的两个猎手，去大巴山上的山洞里把大祭司接下山来的。因为大祭司每一次出山，都是族人们的大事，只有最优秀的猎手，才能有资格去迎接大祭司出山。嘉良玘是族人当中，最经常地迎接大祭司出山的猎手。因此，他也是族人当中，有很多机会接触大祭司的人。
　　嘉良玘所了解的大祭司曲布吉，是一个寡言少语，但却字字千金的人。他一旦发话，就必定是一言九鼎，语出必行的。如今他说有人得罪了山神，且必须要对得罪山神的行为反省。话语虽少，却必定是意有所指的。
　　自从嘉良玘在山里射伤了那只孔雀之后，他的心中就隐隐不安。正是因为这种不安，使得他不曾将如此珍贵的猎获，向家人和同伴展示。这是因为他担心，这会将他犯下的过错扩展开来，引起山神更大的愤怒。
　　而此刻，火把不能点燃，大祭司指控是有人做了对山神不敬的事。嘉良玘之前的不安得到了确认。那他应该怎么做呢？嘉良玘内心挣扎起来。
　　阆族传统，若是某人做了错事，得罪了山神。他有两种方法可以选择山神的原谅。一种是当着众人的面，坦率承认所犯的过错，向山神表示歉意，并让所有人来监督他的行为。另一种，是私下里去请求大祭司，让大祭司代他向山神传达自己的悔意。后面这种方法可以保住有错之人的颜面，所以，尽管需要更多的礼物，但很多人还是宁愿采取这种方法。
　　嘉良玘可以去找大祭司，请求大祭司为他向山神请罪。这样就可以保住自己一向以来在众人面前的英雄形象。但这会让嘉良玘看不起自己。因为他一向相信，自己是一个勇敢于做任何事情的人。
　　可是这种损害自己形象的勇敢，真的值得吗？嘉良玘问自己。从前有过一个当众承认过错的人，大家虽然都表示可以理解他，相信山神也不会怪罪他。可是那人整整两年都不敢出现在族人面前。
　　嘉良玘面临着一个他前所未遇的困难局面。
　　因为火把节不能按期进行，当大祭司离开后，族人们乱了起来。第一次参加敬献礼的稍微年轻些的族人，开始大声地谴责起那个得罪了山神的人来。年长的长者，显得较为谨慎。他们围住大首领嘉良娥，询问该怎么办。
　　当火把未能点着时，嘉良娥的心中就已经甚是担忧了。从她担任大首领以来，每年的火把节前的敬献礼，进行得都很顺利，点火把的过程也从来没有出现过问题。而今年的火把竟然点不着，难道是山神给她这个大首领的预兆吗？嘉良娥的心，绷得比任何人都紧。
　　二十年前，嘉良娥从她的阿姆那里继承了大首领的职责。她一直都是尽心尽责，从不敢懈怠。直到最近一两年，嘉良娥开始感到自己的年老力衰，很多照顾族人的事务她都不能亲力亲为，而不得不委托给儿子嘉良玘或是女儿嘉良娥玦去完成。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嘉良娥有时会在不安中醒来，质疑自己为何还不将大首领的责任卸下来，交付给年轻力壮的下一代。但她对下一任大首领的人选有着太多的忧虑和思量，以至每一次想到这个问题时，她都会告诉自己说，若是到了她必须卸任的时候，山神会给她一个预兆的。
　　那么，今天火把不能点燃，就是山神在提醒自己吧？嘉良娥看着身边焦虑不安的族人，手里的火把是那么的沉重。一时间，她的头脑里思绪纷乱。
　　嘉良娥勉强振作着，招呼着不知所措的众人们，说道：“大祭司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吗？他说，我们中间有人做了对山神不敬的事情，所以今天山神不让我们过火把节。如今我们回去，各自反省自己的过错。明天我们带上新的祭礼，再回来请山神为我们的火把点火。”
　　嘉良娥的话并没有让众人平静下来，相反，众人的情绪更加激化起来。大家要么很生气，要么很担心。各种抱怨，不满和叹息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有人说，我们每天不停地辛苦劳作，从来没有任何对山神不敬的念头，怎么反省呢？有人说，大祭司不说到底是谁做了对山神不敬的事，若是没人反省怎么办哪？有人说，若是明天大家奉献了更多的献祭，还是不能让山神满意的话，那该如何是好啊？更有人担心说，若是山神发脾气，不让我们举行火把节了，那我们阆族人会不会遭遇更大的灾祸呢？
　　众人的情绪随着各种议论，愈加地激动起来。
　　就在嘉良娥试图安慰众人不果，她自己也开始变得忧虑烦躁，以至疲惫不堪时。像以往那样，把为母亲遇到的危难解围当作自己的天职的嘉良玘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
　　他把自己刚才的恐慌和惧怕抛到了一边，心里只想着，作为一个勇敢的猎人，就不应该逃避自己的责任，更不应该看着母亲张皇失措而无所作为。
　　嘉良玘走到山神庙前的高地上，大声地喊道：“你们大家请听我说！”他一边喊，一边从自己贴身的狼皮兜中取出那支珍贵的、蓝绿色的孔雀羽毛，将它高举在手中。他的脸上，泛着激昂的红光：“各位长辈同族，你们请看，这是我前不久在大巴山上猎到的孔雀羽毛。”
　　嘉良玘此举，顿时让在场的所有族人们都惊住了。他们停止了刚才纷纷扰扰的议论，转而看向嘉良玘和他手中的孔雀羽毛。那闪耀着金色光芒的蓝绿色羽毛，仿佛拥有某种魔力，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嘉良娥也被儿子嘉良玘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倒，她不由得瞪大了双眼，不解地看着嘉良玘，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嘉良玘已经变得冷静下来，他毫无隐瞒地将自己如何追踪和打伤孔雀、并且获取孔雀羽毛的经过大致地说了一遍。然后，他高举起双手，向着山神庙行了一个大礼，面向族人，诚恳地说道：“孔雀是大巴山上的神鸟，如今我却射伤了它。这是我的错。我要向山神认错，我会将这只珍贵的孔雀羽毛交给大祭司，请他替我向山神请罪。我在这里，也向大家认错，请长辈和同族们原谅我的过错。大祭司说了，山神是仁厚的，只要我们认错，他就会原谅我们，允许我们点燃火把的。”
　　嘉良玘说完，对着所有人，再次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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