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还以为是有落叶飘下来，原来只是一滴凝在枫叶上的露珠。

        纪陇雪抹了把脸，电话里父亲冷冰冰的声音仍在继续。

        “现在舆论扩大，北京你就先别回了。先在落镜老实呆一年，等舆论过去，我让李叔送你去美国读大学。”

        “哦”纪陇雪长长迂了口气，转眼看到窗外这座小镇独有的海岸线又重新“咯咯咯”笑起来。

        落镜村，又名岛村。位于中国北部，有海与层层叠叠的山，忽略房屋更像一座原始森林。

        纪陇雪到的这天正巧遇上台风，渔夫早早收工，大量船只停靠码头，有重量感的浪花从山脉左侧吹到右侧，来回跌宕。

        纪陇雪挂掉电话，趴在车窗上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腥味，属于海的味道。

        “纪小姐，你带的衣服还是太少了。”

        车辆停靠在一栋复式建筑的木屋前，陈旧的古木色和爬满青苔的高墙。

        李叔替纪陇雪从后备箱拿出行李，提了提又再次放下，“纪小姐，要不我还是再帮你去买些保暖的衣服吧？落镜偏，没有商场快递，只有集市，那些衣服你肯定不喜欢。”

        “哦，行。”纪陇雪踩着湿润的石子路往前走了几步，看见木屋大门紧闭，回头，“李叔，我妈”

        “已经通知过你母亲了。”李叔微微颔首，绕过纪陇雪往前走。他先是象征性敲了敲门，再从放在外面结灰的鞋柜里掏出一把钥匙，木门“嘎吱嘎吱”几声，开了。

        “你母亲先前与我电话联系，告诉我钥匙她通常放在鞋柜第三层，纪小姐往后一个人在这边上学记得带好钥匙。”

        纪陇雪又轻轻“哦”了一声，李叔将行李拿进屋，不再往里走了。

        纪陇雪慢吞吞抠着嘴唇，凝望这栋她完全不熟悉的，没有一点人气味的房屋。

        司机站在门外嘱咐，“回北京我会替纪小姐挑选一些保暖的衣服送来，平时纪小姐如若需要可随时联系我，那么”

        “李叔。”纪陇雪突然回过头，眼睛直勾勾越过面前男人，直抵他身后那座辽阔海域，“我妈是个怎样的女人？”

        李叔愣怔，候鸟成群越过海平面。

        二零一六年九月，十三点五十七分，落镜村，十级台风，此刻将永远成为过去。

        周郁从办公室出来，同班同学已经开收拾书包。

        他缩着脖子从后门进入，快步走到最边角的座位将桌上的习题册一股脑塞进书包。因为动作急促拉链一时卡在一半难以拉上，他索性将书包里的物品全偏向另一侧，准备就这样离开。

        “喂，小狗！”前排几位男生坐在课桌上向他发出挑衅性的笑声，“今天放假，要不要跟我们出去玩玩啊？”

        周郁眉心一紧，离开的脚步下意识顿住。

        见周郁没有回答，有人向他扔来喝完的牛奶盒，“喂，老子跟你说话呢？不知道要转过头来啊？”

        周郁缓缓转身，正视那几个坐在课桌上流里流气的男生，只一眼，又被一块橡皮擦迎头痛击。

        “看你妈呢看！”

        周郁乖乖低下头。

        鞋尖，又是鞋尖。

        破旧的，脏兮兮的鞋尖。

        有女孩在前面笑，捏着矫揉做作的嗓子撒娇，“哎哟，好不容易放假我们就别跟他玩啦，晦气得很呢。”

        “就是嘛，看他那副样子还怪可怜的，小狗？小狗狗？周郁，你真的很像一条狗哎。”

        周郁对同学的侮辱唾骂充耳不闻，等到对方开心了，舒服了，一行人浩浩荡荡背着书包离开教室他才再次勾起摔在地上的书包。

        啊不是拉链卡住了，是拉链坏了。

        周郁缓缓呵出一口冷气，将手缩进袖管，踩着脚踏车回家。

        “台风来啦！台风来啦！请大家晚上不要出门！做好防护措施！”

        有人举着大喇叭在镇上游行，周郁将脚踏车停在门口玄关处，来不及锁车已经听到房屋内乱成一团。

        “尿尿尿！就他妈知道到处尿！你个死老太婆！老子今天非得让你长教训不可！”

        “别打了！别打了！她双腿残疾又不是一天两天，你这样有什么用！”

        “你给我滚远点，就是你这个贱女人毁了老子，妈的，你们都去死吧！”

        周郁打开门，先换鞋，再走到厨房倒了杯水。

        窗外的天越来越黑，海面却闪着粼粼波光，越来越白。

        “小郁，小郁你终于回来了，快劝劝你爸爸！”母亲几乎是连滚带爬到周郁身边，她拖着周郁的胳膊，硬将他拖到客厅。

        幽暗狭小的客厅。

        地上有几摊黄色液体，打碎的碗筷，迟暮老人。

        还有一个长满青色獠牙的怪兽。

        周郁打开书包，冷静的从里面掏出几张揉旧的纸币。

        “这是前段时间我赚来的钱，大概够你花几日，别再打外婆了。”

        “小郁”

        周郁拉开母亲的手，微笑，“妈妈，我来收拾。”

        二零一六年九月，十六点四十三分，落镜村，十级台风。少年单薄的背影往黑暗的卫生间前行，此刻将永远成为过去。

        “不觉得人生很无聊吗？”纪陇雪蹲在路边打电话，落镜村信号不好，她说几句就得站起来到处走动。

        “你不懂的，这边真的冷死了呀。”纪陇雪哆嗦着光溜洁白的腿，闪闪发亮的精致美甲在清晨幽蓝的光线下晃动，“简单来说就是我到这个鸟地方的第二天还没见到我妈，也没人管我，哈哈，你说好笑不？”

        “对呀对呀，跟在北京没什么区别嘛，就是这边什么都没有，你知道我昨天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咖啡厅居然还是跟超市合并那种，而且都没有咖啡豆！全是劣质速溶咖啡，我喝了一口都要吐了”

        不少清晨上学的少年少女骑着单车从纪陇雪身边经过，她却一点不忌惮，反倒经过的人越多越要大声吐槽这座小镇的落后。

        有胆子大的男生向她吹口哨，也有女生小声议论，引起注意的群众越多纪陇雪越兴奋，到她吐槽到最兴奋的环节时信号却意外断了。

        纪陇雪拍了拍手机屏，试图再给对方拨打过去，一开始屏幕上还会出现一格信号，到最后彻底变成了无信号。

        她烦躁的往前走了几步，再抬头那些聚集在清晨上学的学生们已经烟消云散。

        海面恢复了风平浪静，仿佛昨夜激烈的暴风雨从不存在。

        只有一些被吹倒的树木，垃圾，塑料桶和生锈自行车见证了这场剧烈台风，村民们将这些遭受到台风侵袭的物品逐一归类在沿海栅栏底下。

        上不了网，也打不了电话。

        纪陇雪看着底端那些被栅栏包围的垃圾，视线缓慢上移。

        好无聊的人生啊

        大海，天空，白云，飞鸟，周郁。

        然后她看见了周郁。

        一个骑着单车戴着口罩，将校服拉链拉到底的瘦弱男生。

        一个将校服袖管包裹到底却还是露出了一小截烟盒的瘦弱男生。

        “喂！”纪陇雪大声唤他，奔跑的脚步拦住了少年的去路，也拦住了他的视线。

        她笑眯眯的向他伸手，分明是乞讨的动作，话语里却充满威胁，“弟弟，给根烟呗？”

        这是周郁替霸凌他的那帮人买的烟。

        他看见纪陇雪，还是稍稍迟疑了一下。

        她的月牙眼，上扬的嘴角，明晃晃的指甲，性感短裙和白花花大腿，一切都像一朵盛夏玫瑰极有侵略性的在他眼前绽放。

        这不是他们镇子上的人，但他也不知道她从哪来。

        “这不是我的烟。”周郁小幅度瑟缩，对于纪陇雪与众不同的装扮，神情，气质。

        “给一根又没事。”纪陇雪习惯了以前在派对，酒吧随意要烟的举动。

        周郁往后退了一小步，“但”

        “切，小气鬼。”纪陇雪打断周郁，她还是头一次要烟要不到，难免有些不开心。她甩甩头发，准备走了。

        周郁却突然回头问她，“请问你是来这里旅游的吗？”

        “旅游？”纪陇雪愣怔一秒，随后大笑的展开双臂，对天大喊起来，“我是来这里受惩罚的啦！”

        “那那你尽量走大道。”周郁摸了摸鼻子，小声叮嘱，“这条路大家都会结伴而行，你一个女孩子走的话不安全。”

        “是吗？”纪陇雪颇为感兴趣的退后几步，再次回到周郁面前，“怎么？你们这镇上有恶霸？”

        “有的。”周郁说完便没了下文。

        纪陇雪注意到他沉默的神色，挑了挑眉，“我问你，你们这儿是不是只有一个学校？”

        周郁点点头，还没反应过来纪陇雪已经先行坐上他的自行车后座。

        她在后面欢快的晃动那两条纤细洁白的腿，毫不见外的抓住周郁的衣角，“那太巧啦！我跟弟弟你同校耶，载我一起去上学吧！”

        这条往常骑行了一遍又一遍的小路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

        稻田，麦草，山坡，蜿蜒水沟，还有后面那个女孩“咯咯”的清脆笑声。

        她问他，“你多大啦？看起来好小哦。”

        周郁小声回答，“17岁。”

        “17？那你还是得叫我姐姐嘛。”

        周郁沉默着，没说话。

        纪陇雪也不觉得尴尬，她自言自语，“原来坐自行车的感觉这么爽！”

        “你们这里的空气真好，在城市根本闻不见。”

        “哇！我们现在离太阳好近哦！原来太阳长这样，好适合在太阳底下接吻哦”

        听到“接吻”两个字，周郁的身体不自然变得紧绷。

        身后女孩没有注意到，她唧唧喳喳的声音就像夏天的知了，叫嚣的没完没了。

        从路边野草聊到浩瀚宇宙，从沿海栅栏聊到校门口。

        “到了。”

        周郁停好车，脚步并没有往校园里前行。

        纪陇雪叫住他背道而驰的身影问，“喂，你去哪？”

        周郁躲开她的目光，澄亮的圆眼珠稍稍下移，“我我还有点事。”

        “哦，好吧。”纪陇雪没有多问。她看向不远处那几栋孤零零的教学楼，对周郁做了个拜拜的动作，“那今天就谢谢你啦，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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