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开玩笑的啦。”

        回家路上，周郁脑海里浮现的都是纪陇雪先前说的那句话。

        “周郁，我们去死吧。”

        “开玩笑的啦。”

        如果，那一秒，他接了纪陇雪的话呢。

        如果，那一秒，他答应她了呢。

        那会怎样？

        他们会携手自杀吗？

        会离开这个地方吗？

        会在很久之后被人发现，像烂泥一样的周郁跟光鲜亮丽的城市大小姐一起死去了吗？

        会说是他诱杀的吗？

        会有很多种可能，但绝对没有一种可能是能让周郁逃脱罪名的。

        因为光鲜亮丽的纪陇雪在众人眼里，是永远不会选择自杀的漂亮女孩。

        周郁停好车，在空旷的堤坝里站了一会，乌云密布的天让他并不想回到那个家。

        即使等会会下雨，即使会被淋湿，他也想在外面多消磨一点时光。

        他揪着地上的野草，没来由想起书里写的那场烟火大会。

        那个死去的小孩，那个放满尸体的树洞那时的天空，会是像现在这样的吗？

        那个书里的“我”，又会在死前最后几秒想什么呢？

        周郁含着从地上捡的一根野草发呆，旁边篱笆突然传来一声闷响，他吃了一惊，回过神，看见早川沐子跨过篱笆，跳了下来。

        早川沐子是周郁的邻居，听大人们说她的亲生父亲是日本人，曾在落镜待过一阵，后与落镜一个女人相恋，有了早川沐子。

        可惜早川沐子出生没多久那个日本男人便离开了落镜，在男人离开后早川沐子的妈妈患了心病，成日躲在家不见人。

        毕竟在那个年代，与一个日本男人相爱又被抛弃，是要遭到村里人嫌弃的。

        从早川沐子记事起，流言蜚语在她身上就不曾停歇。

        小孩们骂她是“汉奸”“日本走狗”“没人要的野种”

        大人们骂她们家“不要脸”，让她们滚出落镜，滚出中国。

        再大一点，就是同班男生的骚扰。从语言到行为，没有人阻拦，大家都觉得这是正常的，合理的。

        所以在早川沐子15岁的时候，她被落镜的一群混混强、奸了。

        就在那条途径了无数遍的上学路上，夜晚，一个人。

        带头的是同班男生，宋浩瑞。

        “周郁！”早川沐子叫住他，“你刚下班吗？”

        周郁看向早川沐子，她还穿着老一辈留下来不要的衣服，宽松裤脚处打了个结。

        周郁点点头。

        早川沐子说，“我看见你爸爸已经睡了，你可以放心回去了。”

        “好。”周郁颔首，“谢谢你。”

        “对了。”早川沐子一只手搭在周郁的自行车把手上，“我刚刚在阳台看见你载一个女生回家，是谁啊？你又找到新姐姐了吗？”

        “不是。只是同学，她刚转学过来。”

        “转学？啊，她就是从北京来的那个女生吗？我听我外婆说她到落镜那天开了辆好气派的车，还带了管家呢。”

        “是。”周郁看向自己的脚尖，“她是许阿姨的女儿，在北京的那个家很有钱。”

        “那你不会——”

        “没有。”周郁打断早川沐子，早川沐子尴尬的抓抓头发，“是我误会了。”

        周郁侧过脸，解释道，“她是宋浩瑞的女朋友。”

        “宋浩瑞？”早川沐子的眼神变了，“她跟宋浩瑞一起在欺负你？”

        欺负？

        没有吧

        周郁回想起来，纪陇雪好像只是嘴硬，她从来没有跟其他人一样对他动过手。

        而且那天在教室和今晚在超市，都是纪陇雪帮他解的围。

        “她没有欺负我。”周郁说。

        早川沐子并不信周郁说的话，但她也没多说什么。她拍拍周郁的肩，往海的方向走去，“夜深啦！你快回家吧！”

        周郁回过头，“你不回家吗？听说今晚有浪潮。”

        “我去散散步。”

        “沐子，你”周郁刚皱起眉想阻拦她，被早川沐子一眼识破，她微笑道，“你放心吧，我是不会去自杀的。”

        “啊！！！！”纪陇雪崩溃的坐在地上尖叫道，“热水器为什么坏了啊！！”

        她气急败坏的拿出手机给李叔打电话，那边却一直占线。

        电话里漫长“滴滴滴”的声音让纪陇雪的情绪更加糟糕，她好不容易起个大早想洗热水澡却来这么一出，纪陇雪愤怒的往热水器上面重重踹了几脚，边踹边骂“破农村！破农村！”

        没踹一会，她有办法了，她想到了周郁。

        于是早上九点，周郁刚打开门，便看到了一个身着凌乱的鸡窝头女人。

        他诧异的揉揉眼睛，“姐姐姐？”

        “不许看我！”纪陇雪更生气了，她很没面子的背过身抓起周郁的手将他往自己家带。

        周郁还没搞清楚状况，“姐姐，你，你怎么了？”

        “废话少说！”纪陇雪说完又抓狂的补一句，“破地方！我要死了！”

        周郁跟着纪陇雪来到她家，热水器是坏了，上面贴的一层维修电话也因时间过久被腐蚀，周郁蹲在地上说，“要烧水了。”

        “烧水？”纪陇雪不懂，“烧水干什么？你不会修热水器吗？”

        “不会，我家没有热水器。”

        纪陇雪极为震惊，“2016年了，你家连个热水器都没有？！”

        周郁摇了摇头，“或者还有公共浴室，在镇上”

        纪陇雪打断他，“我不去公共浴室！”

        “那，那只能打水了。”

        “怎么打水？”

        “先烧水。”

        周郁找了几个塑料盆端进厨房，又用木柴烧了一大锅水，纪陇雪一看见锅里那盆冒油花的水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嫌弃的别过眼，“不是吧？！你们平时都是这么洗澡的？”

        “嗯。”周郁点头，“有钱的时候会跟妈妈去公共浴室，没钱的时候就这样洗澡。”

        纪陇雪要死了，“我不想活了！我不想再待在这个鸟地方了！啊啊我要被气死了啊，这怎么洗澡呀，都是油，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

        周郁习以为常的说，“最后用冷水冲干净就好了。”

        纪陇雪凶神恶煞的瞪他，“用冷水！？那我不得冻死？！！”

        周郁好脾气的摊开手，“没办法了，姐姐。”

        纪陇雪无奈的捂住脸，骂也骂过了，气也气过了，这下她真没辙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周郁将那一盆烧好的热水倒进塑料盆，再端进浴室。

        “好了。”周郁看向纪陇雪。

        纪陇雪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她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种委屈，她抓紧周郁的手，委屈着，“你先别走，你在外面等我。”

        “啊？”周郁想拒绝，“可是我早上还要给我妈做早饭”

        “我不管啦！”纪陇雪不讲理的大喊道，“你是我的狗，你只能陪着我，这是命令！大不了今天你们家早饭我买给你们，谁知道这么洗澡我我等会会不会出意外，万一我死在里面谁管我！？”

        周郁被纪陇雪胡言乱语的说辞震慑到了，只好点点头，“那，那好吧。”

        结果纪陇雪刚进浴室没一会，就开始嗷嗷叫了。

        周郁紧张的敲敲门，“姐姐？你怎么了？”

        “没，没事水太烫了。”

        过了几分钟，浴室又传来纪陇雪的惨叫。

        周郁赶忙敲门，“姐姐？怎么了？”

        “这水里有只死蚊子！”

        “你把它打死就好了。”

        “它已经死了！”

        周郁松开扶门把的手，“那就没事了。”

        “啊！！周郁！！”

        周郁走到浴室门边耐心问，“怎么了姐姐？”

        纪陇雪在里面大喊，“你快进来！！”

        周郁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让你快进来！浴室有蜘蛛！！救命啊！！！”

        周郁傻了，一边是浴室里纪陇雪求救的呼喊，一边是男女间道德底线，进还是不进？她应该还没穿衣服吧？

        由不得他多想了，纪陇雪三步两步跳到门口替周郁打开门，周郁一下子慌张的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看，纪陇雪把他推进浴室里面，指向墙角边，“好大一只蜘蛛！你快打死它！”

        周郁赶忙拿起浴室的拖把将墙角的蜘蛛摁死，再用纸巾把它包起来扔进下水道，蜘蛛一除，纪陇雪后知后觉，这下尴尬了。

        “你别动！”纪陇雪赤身站在周郁身后，她找了条浴巾将自己包起来，周郁听着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不自在的抠抠脸，又抠抠手，氤氲的浴室雾气涨的他脖子通红，“姐姐，我，我先出去吧”

        “你别走！”纪陇雪伸手拦他，她身上湿漉漉的水滴到周郁的手上，周郁立马条件反射到像被开水烫了一般甩开纪陇雪的手往后退了好几步。纪陇雪脸也红了，她指向浴室门，“你去那边站着，背对我，我怕等会还有虫，你等我洗完了再再走。”

        “不，不好吧，我，我还是先先”周郁慌的说话都不利索了，纪陇雪烦躁的尖叫一声，“我让你去那站着就站着！”

        周郁不敢反驳了。他老老实实背对纪陇雪站在门口，跟军训罚站一样站的笔直。身后纪陇雪也没声了，一瞬间浴室安静的诡异，过了好几分钟，他才听见身后铁架子有放东西的声音，再然后是零星的水声，沐浴露滚动的声音，还有窗外的鸟鸣。

        周郁浑身紧绷，手心的肉几度被他抓烂。他的背脊落下大颗大颗汗珠，两眼就死死盯着面前那扇斑驳的木门，眼珠连往旁边转一下都不敢。

        这时纪陇雪又在后面发出一声警告，“周郁你敢回头你就死定了。”

        “不不敢。”

        浴室小，水温高，雾气将墙砖上贴的镜子模糊成一片，空气里满是沐浴露的香味。

        这个味道就是平时纪陇雪身上的味道，但平时闻起来淡淡的，今天格外浓烈。周郁难受的吸了好几下鼻子，纪陇雪赶忙呵斥他，“你吸鼻子干什么！”

        “我”周郁头晕晕的回答，“鼻子痒”

        窗外金灿灿的太阳高高升起，周郁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严重缺氧，眼前不断出现过去一些分支的画面。

        碎裂的，昏暗的，在阳光底下被曝光的定格画面。

        然后脚边传来了温热液体的触感。

        周郁低下头，看见浴室的水从纪陇雪那边慢慢溢过来，还带着白色泡沫，潮潮的，湿湿的。

        他动也不敢动，只能忍受地上的水浸湿鞋底，一格又一格被朝阳分开的光打上墙砖，他静静看着那些浮动的金光，直到看见墙壁上纪陇雪的影子。

        在那些网格状的金色光芒里，纪陇雪那一小团黑色身影格外耀眼。她擦拭手臂，后背，脚踝，挽头发，挺起的胸脯，曼妙的曲线

        周郁的心就随着她那些动作一起上下起伏，窗外一阵凉风吹过，周郁才如梦初醒。

        接替的是，他那颗起伏的心脏跟着那股凉风一齐炸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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