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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野孩子进新家


有的母亲生下孩子后唯恐给予的爱不够;有的母亲却视孩子如拖油瓶,甩之而后快。

我就是被甩的那个。

我妈是在怀孕六个月和我爸离的婚,听我姥姥说是因为我爸好赌成性,还趁我妈怀孕的时候出去鬼混,我妈把他和那个小三堵在床上,泼了一盆子水,让他们没衣服穿,最后闹得全村皆知。

她本意是不想要我的,可是医生说月份太大,做流产孕妇会有危险,所以不建议做。姥姥也极力阻止,老人信佛,说我妈和我爸已经造了孽,绝不能再杀生,更何况杀的还是自己的亲骨肉。

所以我妈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生了我,做完月子还在冷呵呵的大冬天就去了城里找出路。

我是姥姥喂奶粉和糊糊长大的,生下来还肉嘟嘟的娃娃越长大越瘦黄,像缩水了一样。因为营养不良,我小时候一度顶着一头黄毛,村里的老人都叫我黄毛丫头,我内心十分恐慌,生怕顶着和别人不一样的黄毛一辈子。姥姥跟我说没关系我又不是长着金头发的外国人,总能长出黑头发的,果然,姥姥没骗我。

上了幼儿园只要我和小朋友之间争吵动手,最后一定是我被批评要求道歉,老师知道我家里只有一个年老的姥姥管我,即使我和家里告状,面对一个糊涂的老人相较于面对另外一大家子咄咄逼人的家长相比,哪个更省力再明显不过。所以她批评我批评得毫无负担。小孩子傻吗?不,他们很聪明,他们从老师的态度里揣摩出我的软弱可欺。于是,更加肆无忌惮的欺负接踵而至,毕竟欺负一个没有靠山,老师又不理会的孩子,跟欺负一个不会说话的洋娃娃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欺负同龄的人更能激发他们的乐趣和成就感。

记得每当我哭着回家的时候,姥姥总是佝偻着背,拉着我的手去街边买一串裹着厚厚的糖衣的糖葫芦给我吃,说:“怜啊,咱们不哭了,吃了甜的我们就不苦了。”

这种情况一直到小学三年级才好些,因为从三年级开始我的成绩总是年级第一,老师偏爱学习好的孩子,从那时我找到了保护自己的方法。

一般女孩到了十三四岁就会来月经,我是初三毕业这年才来的第一次月经。中考结束,在家里等分,不需要再去学校了。我给我们村子里的帘子厂剥苇子皮,从清凉的早上剥到烈日当头的中午,肚子一阵一阵的疼。我只当是闹肚子,紧赶着把两人才能合抱的苇子坨剥完了,站起来去领十块钱的报酬时被旁边的婶子给拉着了,告诉我裤子上有血。我摸了摸屁股,以为是被苇子割伤了,直到婶子问我怎么没垫东西才明白怎么回事。要用的东西我在学校见过,同桌有时会神秘的拿着叫卫生巾的东西去厕所,那两天她总是跟我抱怨肚子疼得听不进去课,那时候我没有这样的烦恼。不过,从这天开始有了。

过了半个月,中考成绩出来了,我的成绩进重点中学是没问题的,可是学费让奶奶一度叹气不止。我和奶奶说镇高中给我打过电话,我去镇高中上学不仅费用全免,还会给我五万块钱奖金。五万啊,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笔巨款,有了这笔钱不仅解决了高中三年的生活费,也可以让奶奶不用每天顶着大太阳去剥苇子皮了。这样,也挺好。

只是我没想到她会回来。

就在我决定要去镇中上学的时候,15年来一直对我不闻不问的妈回来了。

乳白色印花的旗袍将她摇曳生姿的体型完美勾勒出来,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仿佛会发光,那张画着精致妆容的脸让我无比陌生,精致漂亮却唯独感受不到母亲该有的亲近。

对于她的到来姥姥是高兴的,老泪纵横的抓着多年不见的女儿的手,嘴里絮絮叨咕着“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我看着姥姥干裂粗糙骨关节严重变形布满泥污的手牢牢抓着那双白皙柔嫩的手,默数到三的时候那双嫩手毫不犹豫的抽了出来。

“我会接郑怜到城里生活,也给你找到了一个环境很好的养老院,以后你们就不用住在这个老房子里了。”

我看到她在说这句话时揉了揉自己的手,似乎想擦掉什么。

姥姥很高兴,转身想要收拾东西,被郑晓婉斥令这里的任何一件东西都不能带过去,连带着嫌弃的转头看了一眼我灰扑扑的衣裳。

是的,时隔15年我的母亲第一眼看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这身寒酸的衣服。

姥姥被直接带到了养老院,看着耸立的高楼,能当镜子的地砖,姥姥笑得合不拢嘴,说她做梦都没想到她这辈子还能住上这么漂亮的房子。

随后我妈高昂着头,一言不发的带着我去理发买衣服,我想她其实更想把我丢进浴池里彻底洗掉我身上的寒酸气。

等收拾妥当,已经临近傍晚。

“我一会带你去见两个人,一个是我现在的丈夫,一个是他的儿子。到时候注意礼貌,别显得没教养。”

真好笑,从小没爹妈养的孩子,和自己亲妈见面的第一天就被要求要有教养。我接受了12年的学校教育,被姥姥爱护了15年,并不是像她担心的那样没有教养。

“嗯。”

“你就没别的话对我说?”她皱着精致的眉眼诘问我。

“你想听什么?”

到现在为止她才意识到也许面前的女儿并不是乖顺的玩偶,而是一个有独立意识的人。

“哼,我生了你,你不该叫我一声妈?”

从这方面来讲,的确是,所以我从善如流的叫了一声妈。

她面色稍缓瞥了我一眼,带我去了新家。

司机把我们放在一栋两层别墅前,别墅外围的栅栏上开满了红粉相间的蔷薇,娇小明艳的花朵缀在翠绿的叶子间,煞是好看。

这时一个身材挺拔面容俊朗的男人开门迎了出来,他笑着说:“婉儿。”

“志刚!”

听着两个人互相叫对方,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把我拉到那个男人面前,挽着我的胳膊说:“这就是我的女儿,郑怜。”

我低着头,听到这个男人说:“怜怜,以后我们就一起生活了,这就是你的家。你可以喊我赵叔叔。”

“赵叔叔好!”

男人爽朗一笑,揽着郑晓婉的肩膀走进去,我收起嘴角的笑跟在后面。

进了门,赵志刚对厨房里喊了句:“孙妈,可以开饭了。”

郑晓婉奇怪地问:“不用等嘉裕了吗?”

“嘉裕去看他姥姥了,今天不回来了,我们先吃。”

“哦。”

郑晓婉的语气有些低落,仿佛她真的在为那个叫嘉裕的人没来而感到遗憾。

不过,她心里是不是这么觉得我并不清楚,毕竟我一点也不了解眼前这个妈。

就这样我被带到了这个新家,他们为我准备了一间单独的卧室,面对崭新华美的家具和床头摆放的几只玩偶,看到的一瞬间我是喜欢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随后我的心里却空落落的,脑子里滑过的是我住了十五年的老房子。老房子又老又旧,除了土炕和一个吃饭的方桌什么都没有,我有什么好怀念的呢?对了……那里有姥姥,可是现在姥姥也不在那里了。我坐在床脚,感觉四周被一层浓浓的白雾笼罩着,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我清晰的知道这些东西都不是我的,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也许一年,也可能是两年。

那么离开之后我可以去哪里呢?

我抱紧手里的书包,迷茫着找不到出路。我想也许我考个好大学,将来找个好工作,等到自己可以养活自己和姥姥了,就又可以有自己的家了。

在这里的一个多月,除了吃饭,我每天都呆在二楼房间里看书。那个男人有时候一出门就是一个星期,这个房子里有保姆管做饭打扫,郑晓婉只需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家里守着就行。我乐得吃饭的时候清净,但就是和郑晓婉一起吃饭的时候,也难免要听她唠叨,好像不逮着这个有人的机会说话她就憋死了一样。

“你这总也不下楼,在干嘛呢?”

“看书。”

我从孙妈那里知道,家里的这个哥哥已经上完高一了,我小心试探着可不可以看看高一的书,并反复承诺一定会好好爱护。孙妈笑着说她给赵嘉裕打电话问问,好在她打电话时没说是我要看,只说有人想借书预习一下高一的知识。我站在电话旁紧张的攥紧了手,当孙妈笑着放下电话向我点头时,我高兴的跳起来抱住了她。她也很高兴,带着我去储藏室找书,孙妈说我抱着书的时候眼里终于有了活气。她是第一个真正在乎我情绪的人,我由衷地对她说谢谢。

我抓紧扒着我碗里的饭,想赶快吃完上楼。

“你吃饭能不能斯文点,哪像个女孩子家!”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吃别人的嘴短,拿别人的手软。我放慢吃饭的速度,细嚼慢咽。

郑晓婉似乎气儿顺了一点,“你赵叔叔已经给你办好了市一中的入学手续。看到他的时候记得谢谢人家!”

“嗯。”

我不用为了那五万块钱去上镇中了,心里一高兴多吃了几口肉。

“你说你这一天天的的饭都吃哪去了?身高到一米六了吗?”

“一米六一。”

“嘁,你爸一米八的个头,我也有一米六五,你怎么就长这么矮!”

我没见过我爸,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爸是不是还活着,我哪知道我为什么长这么矮?!

“我吃饱了。”我拿起碗筷,走到厨房,在孙妈的阻拦下再一次把自己的碗筷刷了。

这些活我在以前的家里常做,不想麻烦这位老人。

我走到楼梯口的时候,郑晓婉站了起来,“我话还没说完呢,谁让你走的!”

我站在那回身,面无表情的说:“还有事吗?”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把你接到这来,好吃好喝好穿的伺候着,你还整天对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你个白眼狼!”

我觉得赵志刚一定不知道郑晓婉还有这样泼辣的一面,因为她在他面前总是娇柔妩媚的。

我让自己变成一根木棍立在那,对她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里想着在开学前去养老院看看姥姥。

郑晓婉看我乖乖挨训,心里痛快了,大发慈悲让我回了房。

过会儿,孙妈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给我送上楼,她已经快五十岁了,在赵家干了大半辈子。

她说她从以前的女主人还在时就在这里做保姆了,她劝我别把刚才郑晓婉的话放在心上,以后尽量顺着郑晓婉的话说,别那么倔。

听她说我倔,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可是笑着笑着眼里就起了雾。姥姥也总说我倔,说我这点随我那个心高气傲的妈,死倔死倔的,心里主意大着呢。看着孙妈眼角的皱纹和善意的笑,我再一次想到了姥姥。

在这里一个月我也没找到机会去看我姥姥,我试着和郑晓婉提过一次,被她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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