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名声

初冬的西洲空气干冷，冷冽的风挤着车门钻了进来，发出“呜呜”的声音。此时已是深夜，四下寂静，只听得到窗外呼啸的风声和马蹄的“哒哒”声。

        德吉安静地坐在聂真对面，刚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刚才德吉一上车，阿登便朝那个送她出来的下人喊道，“嘿！有话跟你说！”

        那下人遣走了阏氏备下送德吉回去的马车，夜色已深，他正准备回去，转头就听到了阿登喊他，不禁有些诧异。德吉不过一个下人，二殿下府上竟还专门派阿登来接她？

        他也没多想，就转身向阿登走了过去。哪想到几步上前后，后面车帘被人掀开，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那人奇怪，他不记得德吉喝了酒呀。

        仔细看去，黑暗里看不清对方的脸，他却看到了掀开车帘手上的戒指。

        竟然是二殿下。

        那人吓了一跳，本以为聂真早已回去，竟还在这里？难道？二殿下一直在这里等着德吉？

        他来不及多想，忙屈膝行礼道，“二殿下，您怎还未回去。”

        聂真的脸隐在黑暗中，酒气中混杂着淡淡青稞的味道，看不清神情，语气却并不好，“我怎未回去，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聂真说罢，便甩手放下了帘子，留下那人一脸惊恐。他不敢说话，依旧恭敬地对着车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寒冬季节，额上竟是生出密密的汗来。

        本以为就此结束，哪想车帘后又响起聂真的声音，“回去转告阏氏，有些事不必她操心。”

        那人吓得差点跪下，还未来得及答话，阿登轻拽缰绳，车子就远远驾走了，原地只留下了凛冽的风声。

        思绪转回，此时的聂真阖着眼小憩，双手交叠在胸前，一双剑眉紧皱，神情很是复杂。德吉想起刚才的场景，虽然知道聂真只是为了震慑阏氏，却还是生出甜意，在心头荡漾。

        她伸手拉了拉车帘，挡住了外面的风。

        “她与你说了些什么？”聂真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睡意的慵懒和些许沙哑。

        德吉吓了一跳，原来他没睡。

        “没什么，阏氏问了我家道为何中落，我编了个故事搪塞过去了。”德吉想了想，又说，“感觉阏氏在旁敲侧击你我关系。”

        聂真在一旁听着，似乎并不意外，他懒懒道，“再没有了？”

        德吉想起阏氏的那句“你可曾有婚约？”，又莫名想到了很久未想起的白子慕，踌躇间，德吉抬头对上聂真深不可测的眼，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了。”

        聂真沉默了一会，他直起身来，定定地看着德吉，“他是怎么旁敲侧击你我关系的？”

        德吉冷不丁撞上聂真那双清亮的眸子，局促起来，“就说……就说你对我很好，很上心。”

        聂真仰头，发出一声了然的叹息，他撩起额前的短发，露出饱满的额头，便不再说话了。

        德吉没由来的一股烦躁，她本就满足现状，已很久未想这些事了。不过别人怎样说，她本就不在乎的，她便也闭了嘴，靠在车厢上小憩。

        一时间，车厢里又只剩下了若隐若现的风声，还有两人频率不同的鼻息。

        回到府里，管着马厩的下人早已候在院子里，一边牵过马一边笑着问，“二殿下怎得回来这样迟？”

        二殿下下了马车，淡淡说道，“德吉去卓玛府上拿礼，我等了会。”

        说罢又对候在一边的另一小厮说道，“这礼清点了入库吧，你们在院子里等了我许久，去喝碗牛奶早点歇息。”

        说罢便和阿登德吉两人进了主殿，只留下院子里面面相觑的两人。

        “我刚没听错吧？二殿下等德吉？”

        抱着礼盒的人摇了摇头，“二殿下与德吉，你还看不出来吗？”

        “可是”牵着马的人压低了声音，“二殿下怎得不收她为妾呀？”

        “一个下人，不值得娶妾呗。”

        卓玛阏氏府内。

        卓玛细细品着热腾腾的奶茶，和聂羽一起听着刚才那下人讲着刚才发生的事，听罢，只缓缓点了点头。

        聂羽在一边问道，“聂真竟这样器重德吉？德吉这般待遇，您真的觉得我们能策反那德吉吗？”

        卓玛轻笑道，缓缓说道，“这般待遇？你可知道可汗殿里最惨的是谁？便是那些被可汗多看了几眼，多问了几句却没有身份的下人，哪怕我不会收拾她，也自会有人看不惯她，可汗再次想起她之前，她早已被周围人的嫉妒给杀了。”

        “最不好的待遇便是那只有好处，没有身份了。”

        聂羽似乎醍醐灌顶，叹道，“还是阿妈英明！聂真给德吉特殊对待，却未给身份，汉人女子最重名节，怕是有的受的。”

        卓玛睨了聂羽一眼，旋即笑道，“你总算聪明了些。只是干等着太慢了，我已安排了些人推波助澜，看她能挨到几时。”

        第二日，德吉早早起床，收拾停当后，便和曲珍一起向聂真屋里赶去，却不料碰到了隔壁屋子的阿姐拉姆。

        拉姆长相明艳，长德吉四岁，在府里已经呆了两三年。但德吉与她关系一直一般，拉姆似乎一直不满她能在聂真面前服侍，明里暗里说了好几次令人不快的话，德吉每次都装作没听懂，随便应付过去。

        今日看到德吉，拉姆面上露出莫名的几分嘲弄，撩了下耳边的碎发，笑着说“听闻昨夜二殿下醉酒也专门等你到深夜，怎得，你昨晚还是睡在自己屋里？”

        还不等德吉说话，一边的曲珍面上已经带了怒意，正要顶回去，却被德吉拦住了。

        德吉皱了皱眉，只觉得拉姆莫名其妙，面子功夫也不想做了，只是淡淡道，“我是下人，不睡在自己屋里睡在哪里？”

        拉姆挑眉，似是没想到从前一直性格软懦的德吉竟这次顶了她的话。旋即她一张面上露出嘲弄之色，“你这般费尽心思，不应该睡在二殿下屋里吗？”

        德吉露出轻蔑的笑意，抬头看了一眼拉姆，“谁睡在二殿下屋里，竟是要由姐姐说了算？”

        “你……”拉姆一时语塞，竟不知道再说什么。

        说罢，德吉也不等拉姆回话，便直径拉着曲珍走了。一路上，冬风凌冽，德吉心里明显有气，也不顾着用袖子给刚涂过酥油的脸挡着风，只是步子很快，一声不吭。

        两人到了主屋，聂真昨夜醉酒，还未起来，两人在厨房烧水，煮醒酒汤。自从从草原上回来，德吉就特地向嬷嬷学了做饭，平常的饭菜还是嬷嬷做，但煮汤之类的事，德吉还是亲自下手。

        曲珍在一旁瞧着，晓得德吉经过这几次，终究是有些不开心了，她看厨房里只有她们两人，便说道，“德吉，你平日都不理她的，怎么今日跟她斗嘴，不值得的！”

        德吉没由来的烦躁，面对曲珍的关心，她表情好了些，但还是话中有气，“总是这样忍让，倒像是我做错了些什么。”

        曲珍上前，理解似的捏捏德吉的手心，宽慰道，“德吉，我一直想问你，你是不是喜欢二殿下呀”

        德吉猛地顿住了动作，回头看着曲珍，一双杏眼里有些震惊，“有这么明显吗？”

        曲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不明显吗？我看全府的人都看得出来，你对二殿下那样好，专门为他学了做饭，每次一有什么好东西，你都惦念着他。”

        德吉点点头，大大方方的承认了，又转头去煮汤，“是，我喜欢他。”

        “那你想进二殿下屋里吗？”曲珍小心翼翼地问道。

        “一开始是想的。”德吉也不抬头，脸上浮起些悲伤，一说小嘴轻轻撅起，“可二殿下不娶妾的，我后来就不想了，只觉得这样也很好。”

        说罢，她似又想到什么，转头一脸郑重地看着曲珍说，“我如今服侍在他身边，不是为了处处动歪心思的，我现在没有那些心思了。”

        曲珍在一旁叹了口气，紧紧握住德吉冰凉的手，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直看着她，“你放心，我从未那样觉得，我只是觉得，你做自己便好，不必理会那些人。”

        那些人？是哪些人呢？

        她想起，嬷嬷总是想让她打扮得华丽些，告诉她这样才能得到聂真注意；阿登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她服侍聂真，一脸了然的表情。

        这才只是善意的，还有卓玛阏氏假装的那句“在二殿下府里，你也只能有口饭吃了。二殿下这辈子不会娶妾的。”；还有拉姆一次又一次轻蔑的眼神和挑衅，还有无数恶意的人，在背后，在角落，甚至在面前，用那样看不起的眼神打量她，评价她。

        周围总有人提醒她，仿佛是她在这里做丫鬟，就是为了一定要做妾，享受荣华富贵，而聂真偏偏又不肯一般。

        她一直忍受，觉得并不在乎，可如今，也是觉得有些委屈。

        可哪里想到，自从那日晚归，不仅是拉姆，似乎人人对待她的态度都变了，不再是当做同僚，而是多了几分敬畏，可眼里却写了轻蔑。

        德吉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但也毫无办法，心情一日日差了下去，她总是垂着头，也不与阿登聊天。

        这天午后，聂真吃罢了饭去可汗殿里，一般聂真每次进去都要一两个时辰才能出来，西洲规矩不严，德吉与阿登两人就在门外随便找了个挡风处坐下来。

        阿登随便揪了一根忍冬草含在嘴里，看着一边脸上写着“郁闷”两个字的德吉，好奇地问道，“你最近怎么啦？”

        德吉叹了口气，几经犹豫，终究还是问道，“阿登，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在二殿下身边，只是为了做妾的？”

        阿登一愣，旋即皱了皱眉，“你听到旁人与你说什么了？”

        德吉摇头，否认道，“没有，没有，只是这样突然想问。”

        “我本是这样以为的，但后来二殿下向你坦白他不会娶妾后，你还是一如既往，我就知道你不是。”

        德吉默默听着阿登的话，许久，她才叹了口气，索性敞开了心扉，似在解释道，“对于做二殿下的妾氏，我一开始是想的，可后来便放下那些心思了。我虽家道中落，却也断不会天天贴着人家，就为讨个没人在意的妾室。当然如果有人真的在意我，我也真的中意，做个妾室也无妨，别人不喜欢我，我宁愿做个丫鬟，也乐在其中。”

        说了半天，德吉心里又莫名升起烦躁，这事有什么好解释的，有什么好解释的，说了甚多又说不明白，难不成，她还要去每个人面前一个个去解释？

        德吉又自说道，“算了算了，如今的我，又有什么资格挑剔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呢，无所谓罢。”

        阿登在一旁听着，叹了口气，点点头，也不再说话了。他能理解德吉，她毕竟曾是生在闺阁中的大小姐，汉人的大家闺秀，最在意的就是名声，如今总被人觉得她颇有心计，努力服侍二殿下的一切也被看作是动机不纯，她当然会难过。

        但是，她确实已经没有资格再难过了。

        两人沉默了下来，寒风吹过院子里的落叶，淑然有声，卷起层层凉意，满天飞舞着。

        然而，一墙之隔的聂真顿住了动作。

        两人的对话，他全部听了去，听到最后，忘记了继续写账本，一滴墨顺着笔尖落在了素白的纸上，洇开了一大团黑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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