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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山角晦2


坤宁殿。崔寿衡端看着青釉镂空忍冬纹瓷香炉,自先帝起,越窑制瓷技艺日臻成熟,镂空、刻划、浮雕等手法并施,果然精巧绝伦,为外命妇所进献。殿中陪侍的裴宝瑟、祁抚绥两人面面相觑,最终由裴内人开口,“殿下。想顾娘子是病慌了心,昨日才违背礼制到紫宸殿去的。”崔寿衡却轻蔑一笑,“昨儿那一遭就算是病中失态,今日官家却特地传口谕给我,要我豁免她三月的晨省昏定。”裴内人想了一想,谨慎回答道:“许是怜悯她失子之痛。”

        崔寿衡指尖敲着茶钵,“顾氏从前恪守成规,安常守分,不是病重疾深从不缺席,小小一场风寒倒转了她的性情。”祁内人适时补充,“殿下,大抵是顾家对她有嘱咐。或是想再要她生个哥儿呢。”砰一声,崔寿衡凝睇着她,“呵!这子嗣缘法是想有就能得的?她就是有十个哥儿,也一样要送到我这儿鞠养。簪缨世胄之女,难道连妻妾尊卑也不顾了?倘真如此,吾便要到御前去分辩一番。”祁内人借着撤换茶水,向她禀告道:“圣人。尚寝局王溯等候多时了。”

        她乜斜着眼,“这茶做得不好!将伺候茶水的内人交宫正司,叫她们从严整治!”王溯见内人畏缩,到中央就下拜,“圣人万安。”崔寿衡喜笑颜开,“王女史快请起。昨儿情景如何?”王溯愁眉紧锁,“回殿下的话,顾娘子并未进幸,只是与官家共寝而已。今日奴去恭候圣意,还触了官家霉头。兴许是顾娘子病愈后身子尚虚,官家疼惜,才未施雨露。”崔寿衡忡忡之貌,“自襄王夭折,禁中未有儿啼。长子之殇令官家痛心疾首,但他也要顾及皇嗣与宗庙啊。王溯,你要多劝勉官家亲后宫,既顾氏不宜侍御,就该请她代为荐举窈窕贤女。去年才册封的平昌、荣淑两位郡君官家可召幸过?”

        王溯惶然,再拜道:“回禀圣人,如今燕幸册已交由张先生保管,奴仅司教授礼仪等事。”崔寿衡惊过于怒,“无能!这是你的本分,如今怎地还偏劳张都知?”王溯抖着筛糠,一副惊恐万状的架势,“圣人恕罪,圣人饶命!太后殿下启程往清宁寺前曾要过这本册子,见空空如也,责问过奴数次。后又特地册了崇惠县君送予官家。官家固辞,不容县君侍在身侧,又荣迁她为才人,一同送至寺庙清修去了。后张先生来传官家口谕,说燕幸关系重大,乃宗祧承继、香火繁衍之证,需慎之再慎。而奴的差事办的并不好。”

        崔寿衡难以置信,“愚蠢!既你尸位素餐,无能充职。来人,将王氏打二十杖,逐出宫去。”两个黄门钳制了她,她不迭哀求,“圣人饶命!奴自问谨言慎行,实无差错!”

        紫宸殿。听了寒蝉的回禀,顾贞献权当是乐子。“你说侍奉茶水的内人也驱逐了?”寒蝉应了声是,“已捆去宫正司,说要好生整治呢。”顾贞献剪去旁逸的梅头,“前两年瑰意拨到坤宁殿,可是做这个活计的?”寒蝉略回想一下,“您还记得她呢?倘是初拨去的,想是要干粗使。做得好才配去侍奉饮子和糕饼的。”

        顾贞献颔了颔首,“那你打发高缘去瞧瞧,若真有她就带到这儿来,我替她向官家陈情。”寒蝉悚然,“您好端端地跟圣人打哪门子对垒?这不是背山起楼,有意扫人家脸吗?您以前是最敬重圣人不过的呀!”顾贞献则恬然一笑,“你管那么多呢?”寒蝉无奈,只能转告高殿头去了。

        陈中陵由万戴蒽领着,先来请顾贞献脉。望闻问切走过一程子,他莞尔拱手,“娘子已用了温补的药汤调理,不知要臣诊断哪一方面?”见唯独万副都知在旁,她亦没遮掩,“不瞒御医,我是先前打听过,说您在女科孕产上很有些造诣。自我诞育琛哥儿后,天葵紊乱,还有大半年都是两月一潮。曹太医说是寒气侵体,拿驱寒暖宫的汤药调节着,如今我经期仍腹中绞痛。这倒不妨碍,总归有镇痛的汤药,能够有缓。就不知在遇喜一题上,我还能否有这个福祚?”

        万戴蒽忙深揖了出去,寒蝉听得瞠目结舌。陈中陵也怔愣了半刻,凡禁庭娘子一概是想繁衍后嗣,所求的膺男、坐胎的方子也数不胜数。只像她这么直截了当、斩钉截铁、且不避讳的还是初次。“娘子稍安。遇喜讲究天意人和,您不缺雨露,如今想保孕,可是如此?”她觑着盏子,“我不是想算计官家的子嗣,更不是刻意强求妊娠,您别弄岔了。”陈中陵连声应答,“微臣明白。”说着他执玄霜提笔写了一帖方子,“娘子如今只略略有些虚寒,生养皇子的损伤业已温补回来。如今只需怡悦情态,静候佳音就是。”

        今上见万戴蒽守在殿外,不时向殿内窥探,他才换了圆领的襕袍,掇了水净面,“怎么?娘子遣你出来?”万戴蒽微有赧色,一时不知怎样解释,“娘子在问女科,提及妊娠、葵水等事,臣听着也不大合适。”今上黯然失色,张弘典审时度势替他张口,“娘子问妊娠?可是问襄王殿下的事宜?”万戴蒽呵腰禀明,“照顾小儿的是毛院判,前两年就致仕家去了。娘子提及月经不调,恐难受孕,据臣所闻,大抵求的是暖宫的药方。若母体康健,小皇子定跟着安泰。”

        他踟蹰着进门,听她正噙笑追问:“当真?才满两月您就能确认是弄瓦,真真是华佗再世了!”陈中陵拱手道:“娘子过誉了。前头伺候官家的那位夏御医才是于病视神。”顾贞献奇道:“他老人家今年该是耄耋高龄了?是未有形而除之,其在毫毛之神?”陈中陵欣然道:“扁鹊一类神医济世,微臣等是望尘莫及了。仅是手到病除罢了。”顾贞献挑眉,赞许道:“都说良医化之,拙医败之。能以术驱散世人病痛,已然是莫大功德了。”陈中陵侧首,终于瞧见今上,避到一边见礼。顾贞献扶着茶案叉手矮膝,“官家金安。”

        他搀起她,顺势扶她回去落座,“你近日仿佛格外高兴。”她顾盼生辉,“又没烦心事,整日愁眉苦脸的做什么?”他到另一侧去坐,陈中陵复替他请脉,顾贞献以手撑颊,“对了,妾有事请官家允准。”他手臂一颤栗,引得陈中陵撤了手。他旋即垂眸凝视那一套松柏的大玉川先生,语气苦滞,“你知道了?”

        她诧异地反问:“什么事?哦,妾是为坤宁殿的孙内人求的。从前在尚服局便甚有眼缘,后她拨到圣人那儿侍奉,妾还很替她欢喜。不想今日因有过错被绑去了宫正司。她一向机警果断,想是一时不慎才有失分寸。能否请官家宽恕这一次?”他抬首,满是出乎意料的神态,“内人?”

        她确信无疑,“是啊。听闻是茶做得不好,惹了殿下动怒。一拨儿伺候的原有十来号人,一概都要惩戒。”他授意张弘典,“都宽恕了,就此放出宫去。你调两个福宁的镣子过去,就说是朕指给圣人做茶的。”后补道:“淑仪要的那一个便暂不放,拨到书麟阁来。命司宫令调籍就是。”顾贞献欠身,“多谢官家。官家方才是要同妾说什么?”他摒退了若干人等,“谊礼回京了。”她停顿了一瞬,遽然纳罕道:“然后呢?他要娶妻,还是高升了?同妾有何相干呢?这些事自有顾家的人去操持。”

        他反复考量,终究决意说出来,“贞献,他往粤州两年,我明白你很挂念。我愿意替你们安排,后日,最迟五日,你们就能见一面了。”真是匪夷所思,这话使得她发笑,“妾见他做甚?议一议政事之得,民生之疾苦?”今上很坚持,“他至今仍未娶妻,个中滋味还不够分明吗?”顾贞献哂道:“那是他的事!除非妾能御天之能,否则他若乐意当一辈子鳏夫谁拦得了?”今上目不转睛地睇视她,“他在负扆后特意请我赐对,说他不求加官进爵,不求重权在握,只想与你见一面。”

        但是那双桃花眸子却波澜不兴,甚至有讥嘲之意,“沉溺于过往,孰与论将来。所谓当断则断,就请官家代妾转告,请他慎重自身,勿有非分之想。”辞毕,她业已告退。今上疑惑地看向张弘典,“从前她愁容满面,只有提到沈氏她才笑逐颜开。如今朕将沈氏调任回京,他们大可随时会面,她却怎么……深恶痛绝呢?”

        万戴蒽揣摩后说:“臣斗胆,想必顾娘子是想开了。既有官家珠玉在侧,何必在意前人萤火之辉?娘子那时正值豆蔻年华,怕是连倾慕和赏识都分不清。官家这样真心诚意待娘子,她怎会置若罔闻?既是两厢有意,官家便毋须恪礼。禁庭冷清久了,若娘子能为您再诞育一个皇子,那么亦能弥补襄王早殇的缺憾。”今上犹豫不决,“她真的要斩断前尘……”

        两日后,今上于集英殿设宴,遍邀从地方赴京都的臣僚。歌舞绕席,是仙韶院新排的《菩萨献香花》,大曲舒缓,轻歌曼舞,婀娜多姿。顾贞献显屡次向下首的命妇席间窥觑,不等一盏茶的功夫便离了席。紧接着小公爷亦悄然避出。今上时刻观察着她的动静,一炷香后和颜对崔寿衡颔首,假借散酒出去了。觥筹交错,推杯弄盏,光影摇晃,崔寿衡乜斜裴宝瑟,她便佯装没了清酒去讨要。

        餐风廊下。他一道疾驰,原以为要瞧执手泪眼、无语凝噎,不意竟是两个女儿家的私房话。张京墨羞涩而赧然,“我的婚事可能要定下了……”顾贞献惊喜之余不忘问:“当真?是和哪家郎子?别,先让我猜猜!可是你起先提过的周官人?”她哀愁遍显,“他在京无人扶持,只是我爹爹的门生。我爹爹……也不属意我低嫁。他为我挑的门楣很高,我只怕高攀不起。”

        顾贞献讶异,“令尊统领翰林院,别说一般门第,就是勋爵也算是平交。你怎么妄自菲薄起来了?”她想了半日先红了眼圈,“我对不住你。爹爹恐怕是要将我嫁给小公爷!”顾贞献不假思索,“谁?沈惟恭?他家是清流门楣,这倒是确凿无疑的。但人品贵重与否,后院是否干净,这都是要打听的。”张京墨不住的摇头,抗拒不能已,“我就算是死也不能嫁他!你跟他那样好的情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怎么能横叉一脚?那我成什么人了!”

        顾贞献哑然失笑,“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还值当翻出来提的?我与他有总角之宴的交情,孩提时候的玩伴,旁的一概没有。”张京墨骇然失色,“你是魇住了罢!好,就算是过去一笔勾销,那你入了禁中抗拒侍寝,坚持守节又算怎么回事?”顾贞献解嘲道:“那时岁数小,不解人情,不开情窍。我记得打从我结识他,祖母就要我满心全意,似乎已定了终身。我听命办事而已。现在回想觉得自己蠢透了。他究竟哪儿好?选官人啊,就该像官家,顶天踵地,无微不至。”

        张京墨瞋目,“你被官家灌了迷魂汤?他跟块木桩似的,连句漂亮话都说不得。又是官家,今后指不定禁庭塞满了娘子,你这是挪了情,就此打算专心待他?”

        顾贞献释然道:“人无千日好,我亦不渴望宠眷不衰。只是巧言令色,诡惑众听,鲜矣仁。小公爷轻诺寡信,且海誓山盟不断,却一样都兑现不了。这样只会哄骗,不懂爱护的人,哪里值得托付呢?不过是虚情假意,枉自动容罢了。官家没有如簧巧舌,但我最初入宫他遣高班引导,册封后不勉强我进御,我生了琛儿,他亦是百般疼爱,从没有半点介意我的过去。这才是好郎君啊!”张京墨拉着她的皓腕问:“那婚前我要打听些什么?”

        顾贞献琢磨了一番,“可去粤州打听他的处事。再找找门道,最好是能搭上府里得势的丫鬟、婆子。问他身侧的女使如何,看有无外室。”张京墨忍笑道:“外室?假使闹出这等丑闻,怕是国公爷都要辞官了罢?”顾贞献故作高深,“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多方探听没什么不好。你也不要掉以轻心,先将人憧憬的太好,就难免失望。”张京墨惴惴道:“你们两家祖辈熟识,你又跟他交好,想来也是没错的。有你家打先锋,很多家都抢着要结亲呢。我爹爹的意思是先将婚书交换了,也算有个凭据。”

        顾贞献仍在揣度,“竹晦,令尊不会是看中英国公门第了罢?”张京墨掩唇咳嗽,“两姓婚媒,门当户对不正是要紧吗?”顾贞献以为不然,“但婚姻总还是平嫁最好的。他敬顺母命太甚,怕是你日后要受婆母的刁难,他也难为你撑腰。”张京墨则困惑道:“我岂敢拂逆婆母的意旨?三从四德、三纲五常我都记得的。”

        顾贞献仍不歇心,“承庆郡主并不好相与。不客气地讲,在她心中恐怕没人与小公爷般配。”张京墨只当打趣,“那小公爷不成鳏夫了!你真会说笑。嗳,不提这些,我觉得你疏朗率真了好多,倒像回到垂髫年纪了!真好啊,我们女子立身艰难,若再囿于成见和哀愁,那更是没得活了。”顾贞献挡她身前,“竹晦,婚姻事关乎一生,你要慎重考量。我与他早已断绝来往,不必顾虑我的得失。他只是我人生中一过客,即有波澜,却无斑痕。你要想想,你究竟是要人前体面,还是人后的福祚?”

        张京墨纳罕道:“承庆郡主威风凛凛,但我不得罪她,她倒会无事寻衅么?我行好媳妇的本分,她自然要认可我。论颖悟我是不及你,但该有的本事我也不差啊。迢迢,倘或你心慕他,不如坦言。无需拿这些搪塞。”

        顾贞献慨叹一声,整理思绪,“前一阵我患了严重的风寒,深感自己命不久矣,也回想起好多事。辨别沈氏待我之心,实与我阿兄一般。你分得清欣赏、孺慕和心悦么?现在分清了,小时候也是?只怪祖母每日耳提面命,说我要忠贞于小公爷,万不要挪目于谁,我听信了,一直将他当做我每日的全部。但人活一世,终究不能为了谁、或者迁就谁。若我真嫁了他,自然另作他论。可既然已经错过了,且我现世安稳,为何要紧持而不放?”

        张京墨感慨万千,“你渐悟了。倒是我进退迍邅,太过瞻前顾后了。”顾贞献与她交握了手,“竹晦,不要多想。人总要活在当下,你与敏行两情相悦,他登了三榜,是春风得意的榜眼。就不能向令尊陈情,求他玉成这段婚事么?”张京墨苦笑道:“我求过的。你也清楚,父亲想更上一层楼,想要官拜宰辅,入枢密院。英国公在朝赫赫扬扬,他是想凭嫁女笼络人心。至于我,张家养我成人,如今我仅牺牲了婚姻算什么?”

        她目送挚友的离去。瑰意为她披上鹤氅,“人各有命。但谋事在人,张娘子善察,定能遇难成祥,化险为夷。”

        朔风将一株素心腊梅吹佝偻了腰,残瓣卷落在风中,旋即零落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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